柳倩兮瞧着面前继女的模样,她一身一身枣黄圆领衫子,头上发髻素净,只用几根红色的发带绑着,不着丝毫珠翠,更像是一个俊帅的少年,而并非是齐王府养在深闺金尊玉贵的小郡主。
王妃的目光往下,落在褐色绔褶下的皂色*靴上。
姬景淳察觉了她的目光,忙将靴子一缩,藏在绔褶宽大的裤沿下。
柳倩兮见此情景,眼角一跳,抚额训道,“阿雅,你怎么说也是齐王府的平乐郡主,你父王看到你如今这个模样,是会伤心的!”
姬景淳闻言,一双眸子迅速红了,大声道,“父王才不会在乎我呢。”
这些年,齐王因着贵妃往事伤透了心,一个人自禁在寝院之中,很少出院子。对于姬景淳这个唐贵妃留下的女儿感情也十分复杂,很少见面,每次见面的时候神色也是淡淡的。姬景淳幼年的时候思慕父亲,她如何懂得那些复杂的往事,只是渴念得到父亲的疼爱,常常来到那座院子外,求见自己的阿爷,齐王却总是在等候良久之后方命老仆忠叔出来传一句话,“大王已经歇息了,还请郡主先回去了。”很多年以后,姬景淳还记得寝院念亲堂前一株杨树清高的枝桠,和忠叔目中带着怜悯的话音。——久而久之,失望多了,便索性将对父亲的仰慕之情锁在心底,外表做出一副不在乎的清高模样来。
“平乐,”柳倩兮扬声喝道,“你这样说便太伤你父王的心了!”
“你父王到如今这个年纪,膝下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他怎么会不疼你?”她语重心长的劝道,“他只是,”想起了丈夫深刻的心结,心中一苦,无力道,“他只是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个槛罢了!”
姬景淳自悔失言,跪伏在柳倩兮的膝前,握着柳倩兮的手,小声道,“母妃,阿雅知道错了。”
她抬头,孺慕的看着柳王妃的侧脸,“母妃,这些年来,你一直尽心尽力的侍奉父王,一手将我带大,虽然不是我的亲娘,我心里却是知道你的好处,心甘情愿唤你一声母妃的!”她想起自己如今在宫中安享富贵,将阿爷和自己父女抛弃的生母唐贵妃,不由得心中生出浓浓的恨意,冷笑道,“便是亲生的阿娘,也不是没有把儿女抛下的。”
柳倩兮听了姬景淳的话,只觉的心中酸楚,别过头去,偷偷拭去眼角的泪珠,过了片刻,方回过头来,搂着姬景淳叹道,“你知道我的一片心意就好!”
明心阁中气氛一片温馨。姬景淳将头埋在柳倩兮的膝盖上,过了片刻,忽低低道,“母妃,我今天碰见八公主了!”
柳倩兮身子微微一僵,面上没有丝毫表情,问道,“你没有对她发作脾气吧?”
“我知道她是无辜的,我不应该迁怒到她身上,可是我忍不住,”姬景淳抬起头来,看着柳倩兮,眼圈泛红,
“我只要一想着,这些年来,阿爷因为那个女人之事自苦,将自己禁在齐王府中半步不踏出府门。我也受其所累不能出去见人。她却在宫中毫不知情享受着幸福快乐的生活,我就忍不住!我真的忍不住!”
“忍不住也要忍。”柳倩兮起身,推开窗子,看着窗外的月色,明亮的月色被乌云遮住,透不出一丝清光。
如果当年神宗皇帝姬琮没有做出兄夺弟妻的事情,齐王府如今应当是一个十分美满的府邸吧!自己会另嫁一户高门,和夫君虽无深情,但和美尊重的度过一生,不再和齐王府生出任何瓜葛;齐王姬琛却该是意气风发,如同那个芙蓉园中自己初见的男子,年轻俊朗,勇武果敢,对着妻女疼爱尊重。这样的男人不应该自禁于王府中,阴郁无望的度过自己的一生,而合该出入长安,得到众人的尊敬,而姬景淳,
姬景淳应当是齐王捧在手心的明珠,父母双全,在饴糖罐子中无忧无虑的长大,养出甜美的性情。
柳王妃转头看了姬景淳一眼,
而并非像如今这样,带着一丝难驯的野性和满腔的愤懑。因着常年不出入于长安上流社会的缘故,长安的贵族少男少女连这样一个郡主都不认识。
“‘善恶到头终有报’!”她转过头来对姬景淳道, “无论乌云怎样遮住明月的光华,终有一刻,月光会照耀整个大地。阿雅,你放心,”她咬着唇,明艳的容颜上闪耀着肃穆神情和决心,
“那些做了亏心事的人,终有一日,她们会遭受报应的!”
齐王府中,柳王妃和平乐郡主姬景淳因为心口伤处紧紧的聚在一处;在长安城的另一边,将作少监许堂光府上,另一对继母女——谭夫人和原配嫡女许丽哥却因为秦家的婚事而生出嫌隙来。
距离乐游原游春已经过了两三天,许丽哥自定下亲事之后,便一直留在闺房中,很少出门。这一日,她正在窗前绣自己的嫁衣,丫头杜鹃飞奔到房中,大声喊道,“大娘子,龙夫人到咱们府上来了。”
“什么,”许丽哥吃了一惊,绣针刺破自己的枝头,渗出一抹红殷来。她将枝头含在自己唇中,狐疑道,“这个时节,龙夫人怎么会亲自过来咱们家呢?”
“那奴婢可不知道了。”杜鹃道,“奴婢只看见龙夫人带了不少礼物,“大娘子,”小丫头的声音天真烂漫,“龙夫人这次前来,是来定您的婚期的吧?”
许丽哥啐了她一口,“尽胡说八道。”话虽如此,脸上却慢慢的红了。
“我才没有胡说,”杜鹃不服气,小声的嘟哝道,“大娘子和秦家郎君的婚事都定下来了,这个时候提着那么多礼物上门,不是定婚期是做什么?”
许丽哥不置可否,话虽如此,可是心思绪乱,那嫁衣到底是绣不成了。她将绣架放在一旁,起身道,“我到前头看看。”
她下了绣楼,穿过穿堂,走到家中前堂下,听得阿爷许堂光朗声问道,“龙夫人,今日你前来,鄙家不胜荣幸……你此次前来,可是来商量丽哥和贵家二郎君的婚期的?”
许丽哥低下头去,俏丽的面颊上泛起淡淡红云,然后,听得龙夫人的声音道,“我今日前来,是来退婚,改聘贵府二娘子的。”
大堂上,许堂光被龙夫人的话震惊不已,顿了片刻,拂袖勃然大怒,“龙夫人,我敬你是亲家,对你算是十分尊敬了。你此番做出这番无理要求,究竟是什么缘故?”
许堂光心疼长女遭此耻辱,他的一旁,继夫人谭氏却是天纵之喜,欢喜之意染上眉梢。她瞧着继女这门亲事已经扼腕良久,只是这门亲事是因着丽哥亡母和龙夫人姐妹之情的缘故方定下来的,自己夺不下来,只能看着兴叹。如今听着龙夫人说这般话,心中顿时不胜之喜,勉强忍住了面上愉悦神情,扯了扯许堂光的袖子,做了个眼色,
“夫君,你别发这么大的火。龙夫人既有了这个意思,婚姻之事说到底,也要讲个你情我愿。”
“夫人,”许堂光狠狠瞪了谭氏一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们秦家竟做出这样的事情,究竟将大娘子置在何地?要知道,大姐儿虽然不是你肚子里生出来的,可她也叫你一声阿娘的!”
谭夫人面上做出委屈神情来,“瞧你说的,像是我不疼大娘子似的。这些年,你蒙着心说,我对丽哥还不够好么?但凡团哥有的,我都会给丽哥一份,我甚至还给丽哥找了这么一门光亮的婚事,我哪一点待她比团哥差了?”
她看了龙夫人一眼,“至于如今,这婚事又不是我要夺了她的,是龙夫人自己亲自上门提出来换的。”她叹了口气,柔声劝道,“夫君,丽哥是你的女儿,团哥可也是你亲生的啊!你希望丽哥幸福,难道就不希望团哥过的好么?婚姻这种事情,是要看男女缘分的,明明是丽哥先订的婚事,秦家如今却看重了我们团哥,这说明丽哥和秦二郎无缘,和秦二郎君有缘的是我们家团哥。你也是团哥的亲生阿爷,总要为团哥打算打算。至于丽哥……她那么好,日后总有属于他的新姻缘的。”
“这……”许堂光迟疑起来。
龙夫人轻蔑的看了许氏夫妇一眼,有这样的生母,难怪会教养出许团哥那样不知廉耻,夺取亲姐姐姻缘的女儿来。其实,若要按着她的意思,似许丽哥这样的女子方是自己的儿媳妇首选,许团哥那样的,便是送她是个,她也是看不上的。
只是,那一日,秦须古跪在自己面前,苦苦恳求自己为她改聘许团哥,在自己房门前跪了一天一夜,龙夫人终究心疼儿子,拗不过他的意思,只得依了他。毕竟,说到底,容氏虽然是自己的好友,终究对自己来说,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儿子。
只是……她的目光暼过了立在一旁,面上泛出欣喜光芒的许团哥身上,心中愈发不喜。
前一日,她打了秦须古身边的小厮怀儿一顿,已经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对于她来说,天天送吃食给自家准姐夫的许团哥,远不如端庄静默的许丽哥适合做媳妇,只是耐不住自己儿子喜欢,他日迎娶回去,自己定要好好□□。
“闲话少说,”龙夫人道,“既然你们同意了,我看着,就定在三个月后迎娶吧!”
“三个月?”谭夫人吃惊的张大了眼睛,为难道,“这三个月时间也太少了吧?我们还想给团哥多备一些嫁妆,风风光光的把她嫁出门,这三个月时间,根本就不够了啊?”
龙夫人冷笑道,“自来女孩子的嫁妆都是从小备起,到了出嫁的时候只是缺一些时兴用品,丽哥的嫁妆大部分是她亡母留下来的,你们不能动,但只要贵夫妇乐意撒银子,哪里有什么东西备不来的。许团哥既然能私下做出那样的事情,想来已经是急着出嫁急的不得了了。既然如此,我这个做未来婆母的也算是成全了她,若是你们不答应,这门婚事就此作罢也罢!”
谭夫人听着龙氏这话,面上闪过一丝怒气。许团哥是她的亲生女儿,被人这般作践,她如何不心疼,只是顾念着这门亲事,忍气吞声道,“瞧龙夫人你说的,婚事便定在三个月后吧。”
龙夫人心中这才舒服了一些,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便回去,等着迎娶媳妇过门了。”转过身打算离开许家,看见立在门前,脸庞苍白而端凝的许丽哥。
许丽哥面色惨白,身子微微摇晃。
这些年,继母谭氏对自己虽然表面没有什么不好,却一直淡淡的带着隔膜,令自己十分不适。她在家中待的十分没趣味,便将这门秦家的婚事看做是亡母容氏对自己的祝福,心中十分看重。这些日子,在闺房中缝着嫁衣,心中无数次的憧憬,嫁入秦家之后的生活。没有想到,到了如今,竟听见了这么残酷的事情。
龙夫人瞧着许丽哥,心中歉疚起来,上前一步握着丽哥的手,叹道,“丽哥,你是个好孩子,可惜我秦家没福气!”
“夫人不必说了,”许丽哥唇边惨笑,推开了龙夫人的手。
既然已经做出了放弃自己的决定,这个时候又对自己温情脉脉,有什么意义?
她伸手执于脑后,抽出簪在发髻上的一根黄玉簪,“夫人,这是你当日下定的定礼。如今小女原簪奉还。从今以后,丽哥和秦家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干。”摞完话,她便不愿再在这个地方逗留,转身分奔奔回自己的寝间,将房门猛的合上,扑在榻上失声痛哭。
这一时刻,她无比的思念起自己的亲娘容氏来,若非自己生母已经不在世上,那龙氏和谭氏如何敢这般欺负自己?许丽哥将自己的委屈全部都哭出来,哭的声嘶力竭。
待到过了很长时间,许丽哥终究安静下来,“大娘子,”杜鹃从外头进来,眼圈也是红红的,“主院那边那对母女如今正欢笑不已,她们怎么可以这么欺负人?”
“不必再说了,”许丽哥擦去腮边眼泪,“这样的男人不嫁也罢!”
天光正是卯时,阳光十分明亮,从窗子里射进来,将一阁小室照的十分明亮。许丽哥在一片光明中傲然抬头,“我许丽哥就不信,这一辈子,我就没法子嫁个比秦须古更有用的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国庆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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