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趟芙蓉园春游,除了中间的一些不愉快的插曲,总的来说阿顾玩的十分开心。从芙蓉园回来,躺在於飞阁的朱漆雕花罗汉床*上,阿顾闭上眼睛,仿佛还看的到蔚蓝天空,闻得到萦绕在鼻尖的淡淡花香。
这一趟芙蓉园春游,本来就有为丹阳公主践行的意思。待到从芙蓉园回宫,就连太皇太后,都再也找不到挽留女儿和外孙女的理由,公主母女离宫的事情,便正式提上了日程。
“你就要出宫了,”太妃的清丽眸子中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怔惘之意,“阿顾,师傅这一辈子,怕是都没有机会走出这座宫廷啦!你出了宫,便要替师傅看尽这宫外美景呀!”
鹤羽殿中仙鹤梳羽青铜香炉衔着背后羽翼,吐出婶婶清烟,阿顾笑着道,“瞧师傅您说的,前些日子我和阿婆、圣人前往芙蓉园,那芙蓉园的风景可美啦。我就想着,若是您也一起来的,可就好了。师傅,等到我在外头安顿好了,禀了圣人,接您到宫外游玩一二次,可不是很好?”
江太妃唇角微微一翘,阿顾还太小,她终究不明白,对于到了太妃这样级别的女人而言,她们人生的最后意义,就是守在这座华丽的宫殿中,为死去的先帝守贞。就连当年风华绝代专宠的唐贵妃,如今也渐渐收敛起了艳美的容貌,开始深居简出起来。而她心中的向往,触摸宫外自由气息的羽翼,早在那个长安冬日,第一次踏入太极宫的时候,就已经注定此生遥不可及。
这个话题太过于沉重,她不愿意和阿顾分说,于是别了过去,凝神,朗声道,“阿顾,你日后随你阿娘出了宫,少不得参与长安各家小娘子的宴饮,与长安诸多贵女打一些交道。有些事情,我本来想过些日子再告诉你的,如今也只得提前说了。”
阿顾面上恭敬起来,道,“谨听太妃教诲。”
“论起来,你是大长公主的女儿,身份尊贵,满长安除了宫中的几位公主,大约只有几位亲王的宗女和大长公主的女儿可堪比拟,但是你不可能只和皇亲贵族打交道,这天下有些底蕴深厚世族的女儿,论起来,其实并不比宗女逊色!”。”
阿顾目光微闪,问道,“师傅,我知道如今世族势大,但是终究天下是皇室的。如今世族和皇室的关系究竟如何?”
江太妃肃然道,“世族存在了数百年,底蕴深厚,他们力量强大,和皇室独坐天下天生就是不能完全相容的。因此,数百年来,但凡坐在帝位上的帝王有点雄心,就想要遏制世族的力量。大周帝室以科举取士,便是意图从寒门中拔取人才,淡化世族在朝堂上的力量。但终究,这些年来没有一个皇帝能够真正摆脱世族的影响独自治理国家,便也说明,世族的确有着不可取代的地方。便是咱们大周朝的皇族姬氏,终究要依靠世族的力量的。”
她说到这儿,唇角含起一抹笑意,“昨日杏林宴上的事情,我也听说了。大周几代圣人打算简拔寒门对抗世族,但事实上,世族千年的底蕴,确实不是一二寒门子弟可比拟的。世家子弟常年读书熏陶,才高者多,已经将年年科举名额占了十之六七。譬如曲江宴上的这两位探花使,俱都是从新科进士中选出的年少才高之士,二人出身不同,崔郢出身清河崔氏,行事老练,人情旷达,所以择了玉真公主惜园中的素带芍药,既奉承了玉真公主,又讨了太皇太后和圣人的欢心;
那夏鼎十年寒窗,能够在少年时候在科举中脱颖而出,也算的上是寒门中的少年英才了,虽此前在向宁王行了卷,得了宁王青睐推荐,因此得中进士,却终究根基太浅,并不清楚长安权贵各家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因此并不知道顾国公不得太皇太后喜欢,所以折了顾家园子中的海棠。开罪了太皇太后,怕日后在官途上前程无亮了。由此可见,寒门子弟相较于世家儿郎,确实在很多地方是远远比不过的!”
阿顾听的目凝神敛,思忖着问道,“那,师傅,如今大周有哪些深厚世族呢?”
江太妃面上扬起一丝骄矜笑意,“当年那些随高祖和太宗皇帝打下江山的功臣,大多数都折在了后来帝氏争斗中,如今还留存下来的,尚有卢国公程氏、申公高氏一脉、褒公段氏一脉,至今子嗣绵延,常有高官厚禄。另有一支士族,在此之外,但在大周百姓之中,地位清贵,纵然是大周皇室,也不能将它们比下去,便是山东士族。所谓七姓十家,便指的是太原王、清河崔、范阳卢 、博陵崔、赵郡李、荥阳郑、陇西李。太皇皇帝命臣子勘正姓氏,修订《氏族志》。大臣高审公等初定时,将山东崔民干列第一等。高宗皇帝于延光二年颁布《禁婚诏》,命此七姓十家等子孙,不得自为婚姻”,结果却不显,反而令得这些门户益发矜贵,“其后天下衰宗落谱,昭穆所不齿者,皆称‘禁婚家’,益自贵” 可见得山东士族在大周百姓心中多么深入人心,根深蒂固。”
阿顾听着太妃说起世族的清华故事,不觉目眩神迷,忽的问道,“师傅,我曾听说,世族子弟皆人才高洁,你是出自世家么?”
江太妃怔了怔,开口道,“我出自宛平江氏,却是是一支小世族。”
阿顾想,太妃不过是出自宛平一个小世族,便有着这般风貌,想着那些传说中“禁婚家”嫡系女儿,不知是何等风姿,一时竟生了几分向往之意。她在宫中待了一年,此时只觉宫外世界十分精彩,而她也在这样的精彩之中鼓起一股勇气,笑着道,“师傅,你这般谆谆教导,弟子懂的你的深意,待到阿顾出宫之后,定会见识很多。阿顾定当谨言慎行,绝不会给你丢了面子。”扬起头来,淡淡的笼烟眉中扬起一股意气之意,青春光芒清亮逼人。
江太妃看着阿顾清春逼人的眉眼,心中升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欣羡之意。
“那就好,”她转过头,从琴架上取了一柄漆琴下来,抚摸片刻,目光似有不舍之色,“这些日子,你我师徒相得,我教了你不少东西,唯有丝竹,因着孝期的关系一直没有教导你。你如今的书法已经颇有小成了,其他东西我也教了你不少,剩下的,需要你自己领悟,便是我不天天盯着,也是可以的。这把琴名临照,是我少年时所用,乃蜀中制琴名家雷鸣早年所制,虽不是上品,倒也发音清越,瑟瑟可爱,我将它赠予你。也算是我的临别赠礼。”
阿顾的眸中既有不舍之色,闪过欢喜之色,“多谢师父。”她看着江太妃,明亮的荔枝眸中露出一丝依依之色,“我舍不得你。”
“傻孩子,”江太妃眸中也露出一丝难得的柔软情绪,柔声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阿娘做这样的决定也是为你好!”
“我知道。”阿顾投在太妃怀中,撒娇道,“可我就是舍不得么!”
江太妃失笑,面上神情柔和,“你日后难道不进宫么?只要你还进宫,我们便还有相见之日。”
拜别了江太妃,从鹤羽殿中出来,正值日暮时分,天边绚着如火的流云。太极宫花红柳绿,惠风和畅,扑在面上,带着一丝轻融的暖意,阿顾起了一丝兴致,索性不直接回去,从东海池绕过来,绕了一段远路。走到快到千步廊畔,远远听到一阵喧天喝彩声,声音高昂,带着掩不住的欢愉的情绪。
阿顾奇道,“前头发生什么了?”
“奴婢也不知道呢。”绣儿道,推着阿顾的轮舆往前走。转过了凌烟阁,广阔的毬场已然在望。场上两队人马正在场上追逐着马球,双方士兵聚在球场旁,观看着场上激烈的马球赛,轰然叫好。
宫中的毬场本是给皇族子弟玩乐之处。太宗皇帝时,羽林大将军薛澈向天子提出上书,奏请开放千步廊畔的毬场让三军习练习马球,以增强十六卫的战斗力和协作能力。太宗皇帝答应了他的提议。此后,球场马球赛便成了太极宫中的一道胜景。不时会有两支军队在这儿打一场激烈的马球。若是皇帝和百官前来观看马球,便是最热闹的时候,球场外部被执着刀戟的侍卫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便是平日里,也常常有宫中的贵人主子前来球场观看侍卫军马球赛。
今个儿正是千牛卫与羽林军作战的日子,两队军卫上场的马球手,千牛卫头上绑着黑色头巾,羽林军头上绑着红色头巾,都一身劲装,策马在球场上奔驰。
“对了,今儿个是宫中打马球的日子呢,”绣儿猛然想起来道。两队人马骑着骏马追逐着场中的一颗小小马球。一粒缀着五彩流苏的马球在场中扑颠来扑颠去,仿佛带动着生命一般跳动。小丫头们仰头远远的瞧着马球场上的激烈角逐,一双眸子灿灿发亮,撺掇着阿顾道,“小娘子,听说今儿是千牛卫和羽林军的球赛呢,既然过来了,咱们不如看看吧!”
阿顾扑哧一笑,她自己瞧着那边场上打的热火朝天的样子,也有些生了好奇心思,闻言点了点头,“咱们便过去看看吧。”
几个小丫头欢呼一声,都推着阿顾的轮舆赶忙向着球场这边过来。
毬场亭是建在马球场旁的一座亭子,地基颇高,坐在上头可俯瞰整个球场,本便是观赏场上球赛的最佳地方,因故得名。阿顾坐在亭中,观望着场中比赛。
马球在场中跳跃,场上,两支队伍一支在前驱赶,一支在后追逐,小小的马球在空中画作一道流线,远远的向着前方奔腾而去。两队竞争追逐激烈异常。
阿顾低下头去,看着自己软弱无力的双腿。马球是一个充满着朝气的运动,充满了生命的气息。若是自己双足完好,定然也会学着骑马,偶尔和伙伴们打一场马球,如今这样子,却是全无指望了。
太极宫蓝天高远,宫道上的风将阿顾的发丝吹的飘拂起来。阿顾黯然神伤。身边忽的传来一声惊呼,阿顾感到一股迅疾的风声向自己袭来,抬起头来,看见一只五彩缤纷的马毬从毬场中飞出来,正高高的向着自己的方向砸过来。
却原来,刚刚场中千牛卫一个选手拦住了羽林军运球的队员,想要夺取对方手中的马球。羽林军挥动手中的球杆,对着马球一个侧击,想要将球送到队友手中。却不妨,对面对手冷不防的也挥动球杆抢球。斜刺里两支球杆一同击打在马球上,马球受力,猛的攒起老高,和很的向着毬场亭方向阿顾砸了过来。那马球乃是击球者从高速奔驰的马上挥棒击出,速度极快,碧桐惊呼一声,想要过来扑救,已经是来不及,纱儿和罗儿两个小丫头更是吓的不知道动弹。是阿顾本人一时间也呆愣的坐在原处,眼见的马球便要砸到自己的头上,连呼吸都禀住,面色惨白,忽觉面前风声一止,睁开眼睛,见缀着长长流苏的球停在自己的鼻尖,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捉在球上。
手的主人微笑着将马球掷回去。对阿顾道,“顾娘子,你还好吧?”
将马球击打出来的两个军士匆匆下了马,奔到亭下,跪在地上,面色惨白,“我等打球不慎,惊着了贵人,还请责罚。”
谢弼转过头,怒斥着这两个闯了祸的军士,“你们两个蠢货,场上骁勇一些是好事,便是因为抢球折了骨头,伤了门面,我也赞是一声好汉。但若是控制不住手中马球,打飞出去伤了球场边的人,就是你们的不是了。”
士兵们垂头道,“多谢谢郎将斥责!”
阿顾惊魂甫定,背后尚弥着一层汗意,球场上的风吹过,凉飕飕的兜着风。她却无知无觉,抬起头,瞧着面前的谢弼,神色微微有些发怔。
少年将军一身银白色的铠甲,英姿飒飒,漫天火烧云霞的暮色落在他的背后,仿佛便做了他的背景,将他映衬出来,愈发显的风神俊秀,微微一笑,如同灿烂的朝阳,笑若春山。
“顾娘子,”谢弼抢先责罚过两个士兵,这方对着阿顾求情道,“这两个蛮汉子也不是有意的,好在你没出什么事,这次就饶了他们吧。”
“啊,”阿顾刹那间回过神来,赧然低下头去,“我没事的!”不知怎么的,一张俏脸却是非常沉,非常沉,漫漫的红云漫过少女雪白的脸颊。
刚刚击飞出场的马球带着巨大的风速,却被谢弼徒手接过,卸掉了马球上带着的力道,豪发无伤。这一手空手接球的功夫俊的很,两个小士兵佩服至极,一个黑脸小兵壮着胆子试着道,“谢郎将,你要不要也下来跟我们打一场?”
谢弼眉眼一扬,“来就来,谁怕谁?”果然便解下了身上盔甲,握起一根偃月型球杆,翻上自己的黄骠马上了场。
打马球除了一根球杆上的技术,首要要靠骑术。黄骠马是谢弼的爱骑,显然和主人极有默契,在马场上追奔跑起来,如同一根拉弓的弦。阿顾默默坐在原处,望着场上的谢弼。球场上的谢弼是那样的健硕,笑容灿烂,举手投足都带着自然的弧度,汗水从他古铜色的肌肤上滴下来,每一下,似乎都有贲张的力量。
阿顾望着谢弼的英姿,目光深深。
场上的少年,笑容明朗,没有丝毫阴霾。就像太阳一样,光芒万丈。那样的健康,那样……英雄。
阿顾目光追逐着谢弼的身影,带着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痴迷。
“娘子,”纱儿和罗儿这才从刚刚的惊吓中回过神来,扑上前问道,“你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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