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容栖身蜀山学艺六十载,从没听说过桃夭老祖媚三娘,为了什么东西,一怒冲冠过。
就好像她只是很冷静的,选了最适合自己的邪修,而不是因为性情,走上了这条敢为天下讳的道路。
薛无间正色道:“外面为首的弟子,可是个昆仑修士!”
梅三也道:“薛兵主是不是搞错了,梅三与昆仑交善不假,若顺手而为,自然能救一个是一个。可若是冒着搭上自己的性命危险……”她声音里染上半分凉薄的笑意:“薛先生真以为我是正道么?”
薛无间沉默片刻,“我不明白,三公子开门从西区出来,改在我东区栖身有何不可?怎么就成了危急性命,还是……西区里面有什么?”
梅三一时没想到什么应答,静了片刻没能反应,于是就知道自己不用再反应了。
薛无间道:“原来你没想留在西区。”
沈从容也明白了,梅三定是有把握出去,又带不上或不想带旁人,才这时候都不愿精诚合作。
于是,事情似乎是陷入了死局。
不过也只是似乎而已,门外两位狱王,并不知梅三对面还有一只昆仑牌的家雀。
何为而所愿?
宁孤鸾渡劫如此之久,是因为他连渡了两个。
说起来,这场大愿超渡的盛事,他才是人生真赢家。
第一个心魔。
宁孤鸾看见,沧海桑田,浮云变幻。
山川忽而皱起,河流忽而改道。一场地动过去,原本的海面就变作了千倾良田。
宁孤鸾也是个不曾遭遇心魔的,是以他虽隐约的知道了这是心魔幻境,却并未马上察觉自己的心魔究竟是何物。
时光流世?岁月变迁?
宁麻雀从不觉得自己是这么个悲天悯人的,他原以为自己的金丹心魔必然是乌央央一堆人,然后自己怎么砍都砍不完呢。
“切!”宁孤鸾撇了下嘴角,他从没遮掩过自己对人心复杂的厌恶。
直到,他看到了一棵树。
一棵无比熟悉的树。从下往上数,第三根枝杈上,有一个小小的麻雀窝。筑巢的公麻雀很笨,那支愣八翘的糟糕。所以,它就只能找到一只不那么会生的母麻雀,两只笨鸟费劲下了一窝蛋,只有四个。
可是笨鸟夫妻对这四个蛋很好,百般呵护竟然一个也没有被附近的蛇邻居或者大鸟偷去了。
四只嗷嗷待哺的小鸟孵出来,笨鸟夫妻的日子更不好过了。
很费力的去捕食,甚至去人类的田里偷谷子,挨了多少打,受了不少伤。可带回来的食物怎么都不够,四只小鸟饿得吱吱叫,夫妻两个省着自己的口粮,甚至飞着飞着,都会从空中掉下来。
命运这个东西,真的很有趣儿。
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连鸟雀都知道挑伴儿的时候,要挑聪明的免得后代傻得养不活。
可就是这对林子里最笨的麻雀夫妻,却生了一个聪明得出奇的鸟崽子。
鸟崽子是四只小鸟中的大哥哥。
从睁开眼睛那天,乌溜溜的眼睛就盯着世界瞧,很早就懂了许多鸟雀不该懂得的事情,邻居家长鳞片的怪蜀黍来“诱拐”自家鸟萝莉、鸟正太,它把三只弟妹压在肚子底下装死。有大鸟过来袭击,它拼死把鸟巢撞翻到地下,一家子鸟弟妹扣在里头躲过了灾难。
一个过路的修士刚好看见这一幕,有趣问它:“小雀儿,你这么聪明,与仙有缘,可愿意跟我去修仙?”
“能吃饱么?”
“能的。”
于是这个出生麻雀不怕鹰的,就这么走了。
临走时,它扑扇着翅膀跟弟妹吱吱叫:“大哥哥走了,你们能吃的饱一点。让笨爸笨妈不要生吃的,吃得少更抓不着虫儿了。你们乖乖的,小心蛇洞里的怪蜀黍,它最喜欢偷人家小萝莉了。有大家伙欺负你们,不要怕,啄瞎它眼睛!”
弟妹们吱吱叫,完全不懂怎么回事。
鸟崽子吧嗒着掉了两滴眼泪:“等我学到本事了回来接你们,再不让你们挨饿的。”
等到笨笨的鸟夫妻再次满身疲惫的飞回来,窝里的小雀雀就只剩下三只了。笨鸟夫妻久久哀鸣,嗓子里嚎出的,那都是血。
宁孤鸾膝下一软,怆然跪倒:“爸爸……妈妈……”
泪珠滚落,在泥土的地面上砸出连个圆圆的小坑。
其实宁孤鸾并不知道,笨鸟夫妻回来之后,到底有没有这样哀鸣。还是,它们可怜的脑筋,都未必发现少了一只小雀雀。
宁孤鸾只知道,修行无岁月,世上已千年,妖修的进境又是如此之慢。
再聪明的鸟崽子也是个小畜生,并不太懂什么叫岁月,甚至没听过有个词叫寿元。
当他终于有本事拔山涉水的回到故乡,却发现那片林子位置,是一个繁华的村镇。
宁孤鸾伏地痛哭,“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可怜的鸟崽子在通天道上折腾了几百年才猛然发现,为什么自己从来不快活。它言语恶毒,脾性乖张,直立行走着就散发出一种鸟爷不痛快,也不想别人痛快的气场。
原来这才是它的心魔,这才是它的执念。
它一直一直,都后悔自己曾经修仙。
沧海桑田,物非人亦非。
衣锦还乡时,却发现那个想让他骄傲的人,已经在时光中过完了自己的一辈子。
入道之礼,割掉的不只一缕发丝,而是与这滚滚红尘的牵绊。
爹娘过世不曾扶棺摔盆,青梅长大不曾花轿迎门,知己逢难不曾醉酒相伴。
多少离合,几分悲欢,命长命短。
这独属于修士的凄凉。
“何为而所愿?”
宁孤鸾抹一把眼泪儿,收起了翅膀,瞪着一双黑豆似的眼。
“我想爹娘活过来,行吗?”
佛陀没有声言,又问一遍:“何谓而所愿?”
这就是不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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