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的农村,每到秋冬,大约就经常出现送别新兵入伍的场景。那一年村里一共走了两个兵,穿着没有领章帽徽的黄绿军装,背着个不大的背包,胸前扎着红绸带,胸口系成一朵大大的红花,十分鲜亮。
新兵从村部出发,村里专门给派了一辆拖拉机,两个将要离开家的小伙子并排站在拖拉机上,锣鼓队在前边开道,敲锣打鼓热闹着呢,路两边站满了来送别兼看热闹的村民。拖拉机上的两个人,鲍大全是眼里噙着泪,脸上带着笑容,倚在拖拉机前边栏板上,看着跟在拖拉机后边擦着眼泪送他的家人,偶尔对路旁的熟悉村民挥挥手。
你再看看那个鲍金东,他直直地站在拖拉机上,脸色木木的,看不出啥表情来,似乎临走时谁欠了他两百块钱没还似的。他左手拿着一盒香烟,右手抽出两支来,但凡看见熟悉的成年男人,就远远地抛过去一支烟,紧跟着又抽出一支来,很快一盒烟就叫他分光了,马上又从裤兜里掏出一盒来。
鲍金东的家人也跟在拖拉机后头,除了他妈脸上有些伤感,他爸、他哥他弟,跟他一样没啥表情,他爸脸上甚至还带着笑,儿子当兵了,好事啊,这家人似乎就没什么离别的感觉。而鲍金东这家伙,他一路上发了那老多的香烟,除了偶尔冲谁微笑一下,他就站拖拉机上当柱子,看人家鲍大全表演离情别绪。
这个家伙,他面瘫了吗?姚三三坐在村边的草垛上,看着鲍金东来气,尤其是那盖住他胸脯的红绸子大花,越看越滑稽!
拖拉机出了村子,锣鼓队就回去了,村里会有一个村干部跟着,把新兵送到镇上去,交给镇里武装部的人。送行的村干部爬上拖拉机,鲍大全的爸也爬了上去,跟着再送儿子一程。鲍大全的爸是爬上去了,可是他妈却还在拖拉机下边,拉着鲍大全哭着不让走,他两个姐也拉着弟弟掉眼泪。
当兵这一走,少说得两年后才能回来探家,两年见不着,能不依依惜别吗?
鲍金东的爸跟他说了两句话,转身回去了,他妈跟他说了两句话,也随着他爸走了,他两个弟弟笑嘻嘻地跟他挥挥手,他哥过来拍拍他肩膀,都转身回去了。
鲍金东悲剧了。
要说鲍金东一家,也不能说冷情,鲍金东独立惯了,家里兄弟又多,他家人都算是豁达,估计就找不着那种送别爱子的感觉。不过,看他妈那背影,明显是擦起了眼泪。
鲍金东扫一眼洒泪告别的鲍大全一家,扭头搜寻那个没见着的小丫头。自从他验上兵的消息传来,这丫头看他就总有几分不高兴。这不,一路上那么些人送行,都没看到她。
鲍金东的目光很快锁定在不远处那片大场上,姚三三悠闲地坐在草垛上,蜷着一条腿,样子怪舒坦的。看见鲍金东跑过来,她嘴巴微微一撅,抬眼看看天上的云彩,似乎根本就没看见鲍金东。
“三三,你来送我?”
“我干啥要送你?”
“没良心的小丫,你到底怎么不高兴了?哄也哄不好。”
“我也不知道怎么不高兴了。”
姚三三滑下草垛,鲍金东顺势拉了她一把,让她站稳。姚三三如今十四了,似乎长高了一点儿,可是在鲍金东跟前还是只到他胸口。没办法,她长,人家也长啊,甚至比她长得更快。她抬手扯了下鲍金东胸前的红绸子大花,撇着嘴说:“不好看。”
“我也觉着不好看。”鲍金东说,大男人胸前戴这么大的红花,感觉怪好笑的。“要不,解下来给你戴?”
姚三三噗嗤一声笑了,说:“你给我戴,到了新兵集中的地方,那有一大群傻兮兮的新兵呢,旁人都戴,就你不戴,人家再把你给丢出来。”
“小丫,不生气啦?我过几年就回来了。”
姚三三想说,我生气的不是你要去当兵,而是你都没事先跟我商量。可是,他自己的事儿,干嘛非得先跟她商量?再说鲍金东这想法她早就知道。
反正,姚三三今天总有点想生气。
“你要是在部队混好了,兴许就不回来了,我先说了,咱合伙养泥鳅的那个塘子,归我自己了,没你的份。”
“行啊,归你自己了。等往后你发财吃肉了,给我喝点汤就行。”鲍金东扫了一眼那边还在泪别的鲍大全,村干部已经不耐烦催了。
“我要走了,你一个小丫别在这大场上瞎溜达,回去吧。”
“你去哪地方当兵?”
“新疆。”
“新疆啊,好远。”姚三三嘀咕,“那地方葡萄干最有名。”
“嗯,远。”鲍金东挥挥手,“走了,你在家老实点,别叫人欺负了。”说完,转身往拖拉机跑去。
姚三三转身走开,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一眼。再看又能怎么样,反正都是要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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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多月后,天已经转冷了,姚三三在学校收到了一个邮局寄来的包裹,鞋盒子那么大,沉甸甸的。她扫了一眼地址,新疆。
那个家伙,给她寄啥东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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