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茶寮开在四条岔路的两条相间处,生意倒也兴隆,除了温宥娘这么一桌之外,旁边亦坐了三桌人。
那三桌人看着倒也不像富贵人家,当是一般生意人或者附近的农户。不说粗鄙的衣着,便是从几张桌子下的鞋子也能看出。
不是沾满泥土的千层底的布鞋,便是颜色陈旧发黑的草鞋。
千层底的布鞋,便说明穿鞋之人行路较多;鞋底鞋面多有泥土,就说明鞋的主人多行于乡间。因此布鞋的主人,当是来往于江南城与乡下间的小行商。
茶寮外的那辆牛车当为布鞋这一桌人所有,里面当是装的从城里贩到乡间的东西,及从乡间收货送往江南城里卖的货物。
颜色陈旧甚至发黑的草鞋更好分辨。
稻草发黑,便是被火烤;草鞋若是褐得发黑,就当是被长期被水浸所致。
本草鞋便是乡间农夫为了穿着下田干活,因此身份便十分好猜。
不过因鞋底相对干净,脚趾缝隙间并无淤泥,可以看剩下两桌的草鞋当是为了进城的农夫。因乡下人进城之时,都会换上一双相对较好的鞋子,也会特意将脚洗过一番。
草鞋亦如是。
张家四爷将三桌人的身份确定完,这才道:“打左走,约莫还有半个时辰的路程。”
等于是说,等到了庄子上,就已经到了该吃晌午饭的时候。
也幸而早上吃得比较饱,因此还不至于饿肚子。
温宥娘闻言就点了点头,并未用旁边少年端上来的茶碗,而是让少年将白开水倒在了自己准备的茶碗当中。
白瓷的茶碗与旁边的泥瓷碗及有些掉红漆的木桌一相对比,倒有些不伦不类起来,那白色显得更是突兀。
不过上茶的少年并未多看一眼,恐也是见得多了,只将白开水往茶碗里倒,边倒边问:“几位客官可是来寻亲的?”
未等温宥娘一行回答,那少年又接着道:“亲人可是杨家村人?”
这自来熟得,温宥娘便问:“小哥也认识杨家村的人?”
少年将水倒满,笑眯眯的自夸道:“莫说杨家村,这一片地儿小的都认识!”
“那杨家村的庄子是谁的,小哥也知道?”温宥娘挑眉问。
少年不过年十二,看上去虽未读过书,却也真聪慧,回道:“这得看客官问的是哪一个庄子了?杨家村有两个庄子,都是京城大户人家的田地。不过一好一坏,不管好坏都归杨家村里的种。”
张家四爷在一边听到这话,就道:“那好的是谁的?坏是又是谁的?”
少年对着张家四爷眨眼,“这个就不归小的知道了!小的也只认识杨家村的人,可不认识庄子的主子,人家住在京城里,天高皇帝远着嘞!”
张谨正当再问,在一边给家丁们倒水的中年就回头骂道:“作死的小猴皮,再混懒小心劳资剥了你的皮!”
少年被这一声骂吓得一缩脖子,提着铁皮水壶,朝着温宥娘这一桌挤挤眼,转身又一扭一扭的走到中年身边,帮着给张府家丁们添水。
两人一老一少,一高一矮,倒水起来十分默契,好一副父子斟茶图。
温宥娘回过头,跟自家四舅舅对看了一眼,才开始端起茶杯喝水。
这样看来,仇氏与小廖氏当年为了置换张氏的良田,倒也算是用心良苦,竟然将两个庄子,给一个村子里的人租赁。
这样一来,算是将整个村里的人给拢住了,置换庄子的事情,必然半分不漏,便是温宥娘有幸出嫁后发现问题,村子里的人为了自身的利益,恐怕也不会出来承认。
事实上,要不是温宥娘多想了一些,张氏的那几个庄子,恐怕被仇氏和小廖氏置换了一辈子都不会知晓。
喝完茶,又在各自的水囊中装满了水。温宥娘一行又回到马车中,继续朝着左边的那条道上去。
剩下的路程便要颠簸一些,虽有将路挖开,然而并未怎么填平,马车走时也时而偏来偏去,好在并没有偏到危险的程度。
外面的家丁也低声说着路不如之前好走,然而因没有下雨,道路不算泥泞,就已经算是幸事了。
半个时辰一晃一晃的过去,晃得温宥娘差点睡着。
等回过神,彻底清醒时,马车已经到了庄子之外。
有租用庄子干活的佃农瞧见几辆马车停在庄子外,便在一边停下来看热闹。
张家四爷身边的小厮便上前问道:“请问,这可是杨家村?”
那农夫听了就问:“你们找谁呐?”
小厮转而问道:“这就是温府的庄子罢?”
“是。”农夫点了点头说。
小厮闻言就高兴了,忙道:“咱们找杨家村的村长,不知道住在何处?”
农夫转过身,伸出手朝着村庄的方向指了指,道:“喏,就那一家。上面有瓦的那一户,有七间房的!”
等问到了路,小厮赏了几枚铜钱给农夫,几人的马车便朝着村庄而去。
杨家村比京郊的村落要穷得多,京郊的村落大多住的是瓦房,墙体不是木质便是泥墙。
而杨家村,最好的便是泥墙,差一些的就只有用稻草堆成了。
温宥娘下了马车,就见者村子里没跟着家中人干活的幼童们悄悄在不远处聚集在了一起,直往他们这个方向看。
“把马车里的松子糖拿出来给他们分一分。”温宥娘回头对冬梅道。
冬梅知意,转身上了马车,下车时手里就多出了一个用几丝棕绳捆着的纸包出来。
“待会儿你问问话,村子最近有没有外人来过。”温宥娘道。
冬梅点头,走到一边木桩子上往下一坐,就打开了手里的纸包,纸包里的香味儿顿时传了出来。
这时本在屋中的杨家村村长也杵着拐杖打开了门,见着门外的一行人,就道:“几位可是路过村子,想要夜宿?”
张家四爷拱手道:“杨老爹。我们一行自京中而来,为的便是杨家村里的两个庄子。还请进门一叙。”
说到杨家村的庄子,老人的眼睛有一瞬间的收缩,随后面色如常的将门彻底打开,往旁边让了让,道:“请进。”
温宥娘一行便跟了进去,老人在前面带路,边走边道:“家中子女都已经下了田,尚还未回来,小老儿这几年眼不再好使,看东西也不甚清楚。”
“此时烧水煮茶恐怕要等一等了。若有待客不周之处,还望诸位见谅。”老人将几人请上座后说道。
张家四爷便回道:“杨老爹不必客气,咱们一行先前便在茶寮里喝过了水。毋须这般麻烦。”
村长听了便点头,自己寻了矮凳坐下,道:“那几位来,为的是哪一个庄子?”
张家四爷道:“不知这里的庄子都是谁的?”
老人回道:“此处两家庄子,都乃是京中礼部尚书温尚书家的。”
温家老爷被贬官之事,看来还没有被传到乡间来,从老人说这话时眼中透露出的精明就能看出。
他是在用温家老爷,压着温宥娘他们一行。
张家四爷得不当了回活雷锋,传递了一下消息道:“杨老爹有所不知,温尚书早在半月前便被贬了官,如今不过在工部,任职五品。”
老人一听,明显被吓住了,道:“可莫要哄小老儿顽耍。”
温宥娘在一边道:“温尚书乃是家祖父,我等何须骗老人家您?”
老人听温宥娘说破身份,说话也更加恭敬了一些,问道:“那今日诸位来庄子上,可是为了住几日还是久居?”
张家四爷摇头,“非也。只为庄子的地契而来。”
“地契?这位爷的话是何意?”老人不解道。
张家四爷不与杨家村村长打哑谜,直言道:“就杨家村南面的那个庄子,庄子上有良田百亩。十七年前为京城的一位徐姓侯府所有,后将庄子卖与京中怀恩伯府张家,十六年前张氏女嫁入温府,张家便将此庄子做为陪嫁送入温家。到了十二年前,有人私自将庄子卖给了旁人。”
“杨老爹你也毋须否认,那户人家在买下那个庄子之后,又将杨家村的中下等良田一起圈买了下来,当作了新庄子,亦拿给你们杨家村人所种。且比旁人要少交一成的租子。我说得可对?”张家四爷紧接着道。
老人缓缓点头,道:“然两家庄子亦当是温府所有,如今几位贵客驾临贱地可是为何?”
当初虽是张家的庄子,然而张家没买来两年,便被温府的人前来接管,因此要论相熟,整个杨家村却与温府相熟一些,也只认温府。
有人暗地里将田土地契换了的事,杨家村村长也是知道的。
只不过夫君并吞媳妇儿的嫁妆也并非什么新鲜事,便是在乡间,稍有富裕的人家嫁女儿陪上几分田土,那亦算是夫家的财产。
于乡间的人来说,连媳妇儿都是自家的了,又何况媳妇的嫁妆。
因此对于当年土地置换之事,村长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但这种心思到了张家四爷令温宥娘拿出田土地契之后就开始有些熄火了。
杨家村村长的眼睛近些年不怎么好,然而也并不是瞎子,在面对阳光下将地契看了看之后,也不得不承认这是有效的。
因此老人道:“所以诸位今日来庄子上,是打算将庄子收回去不给我们村里的人种了?”
杨家村十多年前十分贫困,然而如今却也有两三孩童读书,要是庄子上的良田不得种,那几个孩童恐怕就读不起什么书了。
张家四爷道:“杨老爹想多了,便是我等将庄子收回来,难不成还能自己下田去种不成?这附近除了杨家,莫不是还有别家?”
这是保证就算是庄子收了回来,也会继续留给杨家村人种的意思。
老人听到这也送了一口气,道:“那收成又如何分配?”
张谨也是管理过产业的人,就回道:“庄子上百亩皆是良田,要说收六成亦不为过。不过往年收的便只有五成,便按着老规矩来了。”
老人点头,又问:“那另外一个庄子?”
张家四爷道:“到时,自有人前来打理,该如何也与我等无关。”
“无关?”老人将这两个字在舌尖转了转,心下也有了些疑惑,“莫不是当年换这田土地契的?”
“乃是府上继室。家母早逝,嫁妆便交由继室掌管,谁知后来有人告发,说是私换良田,以次充好。如今已自缢于牢房之中。”温宥娘一脸感慨之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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