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民作乱的消息令皇帝再度震怒,但在愤怒之下也有惶恐,他毕竟做了这么些年皇帝,潜移默化之下不可能没有一点政治嗅觉,他敏锐地察觉了事态正在失控。
所以这一次,皇帝反常地没有一点表示,除了锦衣卫指挥使,拒绝再见任何人。
听完狄更斯的汇报,皇帝在宣德楼内沉默地踱步,他习惯性地走到窗前,正是季秋时分,御花园里有一小片桂花林,三秋桂子芬芳馥郁,凉浸浸的桂花香气无声地潜入过来。
皇帝停在窗前朝外望,他背影高大,仰首的时候冠冕后方的几绺丝绦垂到肩膀上,绦子上金线绣着繁复的图案,在秋日浅淡的光线下反射着浓烈的光。
狄更斯躬着腰,微微抬头看着皇帝的背影,端正英俊的面孔有一半藏在阴影里,皇帝偶然瞥回来一眼,他连忙将身子弯得更低。
“起来吧,”皇帝疲惫地道,抬手虚扶他,“你也跟了朕这些年了,怎么还老战战兢兢的,难道朕还能吃了你不成?”
狄更斯干笑两声,听话地挺了挺腰杆,但他个子比皇帝还要高出一截,又不可能真地站直了,于是膝盖打弯,换了个半蹲的姿势。
他心中也有几分感叹,要说好伺候,当今皇帝已经算是历代帝王中少见的好伺候了,对亲近的臣子,皇帝的好可以算是巴心巴肺,半点没有皇帝的架子。但这些小恩小惠比不了大方向的失误,皇帝最大的错误就是在储位上摇摆不定,致使臣子也跟着他风吹墙头两边倒,这对“站队”来说是大忌。旧党就是一不小心在太子病危那几天上错了皇后和三皇子的船,如今想下都下不来。
狄更斯想,皇帝体谅不了臣子真正的难处,他的关心就算再真诚也只能流于表面,做人臣下的想要保家宅平安子孙绵延,必须跟对人,既然当今陛下不肯帮忙还添乱,他也只好先对不起他。比起身家性命,忠心可以往后排。
何况锦衣卫指挥使这等职务本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狄更斯既然不愿意把那帮好不容易养熟的狼崽子交出别人捡现成,他更不能再等,必须早作打算。
他瞒着皇帝向太子示好,与杨无端勾勾搭搭,这些事虽然只有天知地知杨无端和锦衣卫知,但见着皇帝这些日子被折腾得心力交瘁的衰老模样,狄更斯不由地还是有点心虚,拼命在心里为自己找借口开脱。
皇帝端详着他,看他愁眉紧锁,嘴唇死死地抿着,唇边两条法令纹明显带着肃杀之气,以为他也是在踌躇如何处置眼下的危机,心里倒有几分安慰。
皇帝伸手拍了拍狄更斯的肩膀,道:“依你看,这事后头是不是有人指使?”
狄更斯心头一跳,仰起脸来看着皇帝,先装出一点感激涕零,又迅速转为咬牙切齿的愤恨,亢声道:“臣也是这样认为!所以拿了几个刁民仔细地拷打--”
“那些人知道什么,”皇帝一摆手道:“不消说,肯定什么也问不出来。”
“陛下圣明!”狄更斯满脸放光地大声道,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帝刚做下什么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决策。他紧跟着又道:“臣还抓了国子监的几个监生,但他们有功名在身,口风也紧,没有禀明陛下之前,臣不敢滥施刑罚……”这话是以退为进,小小的监生锦衣卫从不放在眼里,打了杀了都是等闲事,他不过是要将压力转到皇帝身上,而所有人都知道,这位皇帝陛下是最担不起压力的。
果然,皇帝脸上立即露出犹豫之色,问道:“你抓了那帮监生?”
“是,”狄更斯惶然道,“陛下,臣是不是做错了?”
皇帝仰首思索了一会儿,自语道:“要搁在平日里,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如今的情势,有些人正找着由头闹呢,不能再给他们借口……你回去就把人都放了吧。”
“陛下说得是,臣马上放人。”狄更斯跪下磕头,心里愈发鄙夷皇帝的柔懦,竟连几个闹事的学生都不敢随意处置。
出乎他意料,皇帝叹了口气,接着道:“再说也没什么好问的,此事倒霉的是郑俊和皇后,受益的是太子,背后若有人指使,除了新党还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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