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镇三口两口吃完西瓜,摊开一张澄心纸,用玛瑙镇纸压着,提笔蘸了墨,“说吧。”
宋青葙凑到他身边,笑了笑,“……昨儿吃得红烧鲤鱼,是世子爷亲自在月湖钓的,才养了半年,就有一斤多重了,还有两条鲫鱼,留着炖豆腐。”
秦镇停笔,迟疑着问:“这些琐碎的小事也写?一天到晚这么多事得写几页?”
宋青葙反问道:“驿站送一封信的费用,跟信是厚是薄有关系吗?”
秦镇想一想,答道:“这倒不是,都是同样的费用,不过这也写得太啰嗦了,不如拣着要紧的写上?”
宋青葙娇嗔地掐他一下,“让你写,你说没话说。我来写,你又嫌啰嗦,真难伺候。算了,我不管了。”撅着嘴佯装生气。
秦镇拿笔杆点点她的鼻头,软语哄她,“好,是我不好,我听你的,你接着说。”
宋青葙徐徐地道:“……早晨喝了一大碗油茶,西兰煮的,我现在习惯喝油茶了,不过,西兰说这里的油茶味道不正,不如贵州那边的好。娘回来的时候,带点正宗的油茶过来吧?”
秦镇笔尖一顿,纸上留了个小小的墨点。
“你说娘会回来吗?”秦镇放下笔问。
宋青葙犹豫半天,摇了摇头,“我心里没底……娘将近三十年才回去一次,肯定要多住些日子,而且贵州不是还有外祖父跟外祖母,总得在膝下孝敬几年。”
秦镇蓦地叹口气,“我有种预感,老觉得这次娘回去就不打算回来了。”
宋青葙也是这样认为,尤其想起送别那天,白香从秦镇手里夺过马鞭,头也不回地离开……白香是个决绝的人,打定了主意就很难再更改。
可这话,她不想对秦镇说。
秦镇外表粗犷,行为粗放,可他的心,并不粗。若他知道白香再不回来,还不知会怎么难受。
————
遥远的土家寨。
白香对着油灯铺开信纸,轻轻地念,“……太医说月份还小,要等到四五个月时,才能看出是男还是女。我想头胎最好是个男孩,这样以后就没压力了,可世子爷喜欢女儿。父亲倒无所谓,说不管男孙还是女孙,都是秦家的后人。娘喜欢要个孙子还是孙女……”
白香娘咧开没有牙齿的嘴,含混道:“是镇儿的信?有孩子了?”
白香笑笑,“字是镇儿的,不过应该是镇儿媳妇说的,他写的。镇儿媳妇有了身子,六月初怀上的,这会不到三个月。差不多明年三月才能生。”
白香娘扳着手指头数,“嗯,得三月中,三月挺好,天不冷不热,坐月子不受罪。”顿了顿,又问,“他们催你回去了?要是那边事多,你就回吧,到时看着镇儿媳妇生产,你在,她也有个主心骨。”
白香沉默片刻,才道:“娘不用担心,镇儿媳妇有主见,生产的事肯定安排得滴水不漏。我想在家多陪陪你们,一时半会儿不走。”
白香娘就问:“你是不是跟镇儿他爹吵架了?当初我们没看好这个人,觉着汉人跟咱们土家人不同,吃的穿的,脑子里想得都不一样,可你死活非得跟着去,只能依着你。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是个铁石心肠,一封信没往家里写,都是镇儿他爹每年写信,时不时还捎点东西。我跟你爹说,这个姑爷,咱就是不悦意也得认了。”
白香梗住,生活有时候就这么捉弄人。当初爹娘不愿意,她却爱得要死要活;如今,她要放弃了,可爹娘却说认了。
默默地叹口气,白香答道:“我们没吵架,就像娘说得那样,汉人跟咱们的习俗不同,我们两人的想法不一样。我回来就是想看看爹娘,而且,京都地方小人太多,住着憋屈,连撒着欢儿骑马都不行。”
白香娘“呵呵”地笑,“都快当祖母的人了,还以为自己是没出阁的女儿家,整天惦记着骑马。”
白香笑道:“就是当了祖母也是您的闺女,您可不能把我赶出去。”
白香娘瞪着她叹气,“你这脾气上来……我赶,你就走了?宠着你顺着你大半辈子了,也不在乎多顺着你几年,你随便住,住得几时都行。可得有一条,时不时往京都家里写封信,别跟以前似的,一走就没了音讯。”
白香点点头,把信纸沿着折痕仔细地叠好,走了出去。
月色正好,圆盘似的银月高高地挂在墨蓝色的天际,洒下清辉无数。
白香习惯性地走到马厩,将马牵出来,刚走几步,前面老树的黑影里闪出一人,挡在她的面前,“白香姐。”
又是贵根!
这阵子,她已经好几次有意无意地“偶遇”他了。
白香皱眉,淡淡地问道:“有事?”
“有几句话想说给白香姐听。”贵根直视着她。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眼窝凹陷,鼻梁挺直,他的黑眸映着明月,光彩莹然。
白香隐约猜到他要说什么,静静地站在原地,满脸无奈。
贵根目光烁烁,声音却有些颤抖,“听说白香姐是大归回来的?”
已出嫁的女子回到娘家后不再回夫家了,叫做大归。
白香极快地否认,“不是,”牵着马想绕过他身边。
贵根身子一转,再度拦在她面前,“不管白香姐是不是大归,我想以后跟白香姐一起生活。”
白香双眼微闭了下,抬头冷冷地看着他,“我有夫君有儿子,过几个月就当祖母了,怎么可能跟你一起生活?记得当年我出嫁时,贵根刚十一二岁,什么都不懂……贵根别是一时糊涂了,寨子里没出阁的女子多得是,听说仰慕贵根品行的就有好几个,贵根找她们去吧。”
说罢,翻身上马,右手扬鞭,飞奔在崎岖的山路上。
贵根呆呆地看着那道矫健的身影越来越小,渐渐消失在月色里,不由攥紧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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