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朕不会罚你么?”皇帝手指轻叩着桌案,“朕晓得你的意思,生怕因地动之事,让朕改了主意,换了太子。”
李菡垂头道:“奴婢并不怕。地动只是地动,所谓什么天降示警实在是无稽之谈。奴婢也曾读过些天文之书,什么日蚀月蚀,白虹贯日,七星连珠,都说是天意示警,但多有不验。天象尚且如此,何况地象?陛下连罪己诏都不曾下,可见也是不信的。至于储君之位,既已下了明诏,便是立定,不过是大典未成罢了,算不得什么。若说陛下会因此更换储君,奴婢是不信的。”
皇帝盯了她一会儿,终于挥挥手:“起来罢。”
李菡垂头起身,重新站到几案边磨墨。她的手仍旧很稳,但后背已经隐隐透了一层薄汗。在皇帝身边这几年,凡她所说的话皇帝从未驳斥,的确是有些忘形了。即使皇帝并不打算改立齐王为太子,但齐王仍旧是他的儿子,容不得别人肆意评判。
皇帝看着她的手,仿佛漫不经心地道:“此次齐王赈灾得力,你说朕该如何奖赏?”
“此为前朝事,奴婢不敢随意置喙。”
皇帝嗤笑了一声:“你方才还在臧否齐王妃。”
“方才奴婢以为是在闲话宫外事,所以才敢开口。说到奖赏官员,则非后宫奴婢敢言。只是陛下倘若一定要问,奴婢有一言,赈灾之事,其成效如何,要看明年田地收成方可知。奴婢从前曾听父亲说过,凡赈灾者,只供给灾民一时衣食则为下等,供给其明年耕种之资为中等,兼能绝其灾祸之根本为上等。若明年山东受灾之地不误耕种,民有一秋之粮,则齐王之功大矣。”
“就是说,朕现在不必急于奖赏齐王?”皇帝斜睨着李菡,似笑非笑,“有功而不赏,何以服众臣之心?”
李菡沉默良久,才缓缓地说:“于陛下固应做此念头,然于众臣——若立功为受赏,则冒功之心出矣。奴婢自听吕家村之事,时时尚觉毛骨悚然。”
皇帝脸色一沉:“大胆!你是想说朕的王儿也要杀民冒功?”
李菡立刻跪倒,但言语中却并不相让:“奴婢不敢。但赈灾并非齐王殿下一人之力,齐王不生此心,未必他人不生此心。陛下此时若仓促封赏太过,万一日后有所不妥,于陛下圣明有碍则其一,奴婢深恐有人以不损圣明为借口,将真相抹杀,则其二也。”
皇帝不说话了,殿内一时沉寂无声,空气仿佛都凝固住了。李菡跪在地上,低垂着头,腰背却挺得笔直。良久之后,是殿外小内侍通报的声音打破了沉默:“陛下,潞国公世子在殿外等候。”
“宣!”皇帝皱皱眉头,想起是自己选在今日召见陈云鹏的,便简单吐出一个字。
陈云鹏随着内侍进殿,第一眼就看见皇帝的书案前面跪了一个宫女。他不敢多看,规规矩矩给皇帝行礼之后,便与皇帝一对一答地禀报起自己在西北的见闻来。这些他在奏折中都所提及,但限于篇幅,自是没有面对面奏对来得明白。皇帝问过军中事,又问边城民生,足足问了半个多时辰,才满意地点头:“边城之物价,陈卿竟也如此清楚,实在难得。”
陈云鹏老老实实地答道:“臣从前实不知物价,某年私自离家,因不知民间事,闹了许多笑话,方知此事重要。在边城时,蒙西北处置使大人不吝赐教,臣如今也略知物价差异之用,因此不敢不多做了解。”
皇帝哈哈大笑:“当真?你且与朕说说,闹了什么笑话?”
陈云鹏便捡着说了两件,皇帝听得津津有味,笑道:“如此说来,这笑话闹得好!倒替朕闹出了一员能臣。”
陈云鹏忙低头道:“臣不敢受‘能臣’之名,若能做个实臣,臣于愿足矣。”
皇帝笑得十分愉悦,李菡那里却有些跪不住了。这昭文殿里地砖皆为精选细制,坚硬光滑,走在上头固然只觉平坦,跪在上头却是受不了的。何况天气寒冷,殿中虽放了火盆,地板却是冰冷,跪得久了,膝头上冰寒入骨,便是已经跪得麻木,仍旧能感觉到那刺入骨髓一般的疼痛。
陈云鹏看见跪在地上的宫女身子晃了晃,用双手撑着地面,口中说话便不由得微微一顿。他虽没跪过这般久,却也知道这必是跪不住了。皇帝坐在几案后头,将他的神色全部收入眼中,慢悠悠道:“陈卿看什么呢?”
陈云鹏吓了一跳,忙低头道:“臣死罪。臣分心了。”
“哦?”皇帝挑了挑眉毛,“陈卿喜爱这宫女?”
“臣不敢。”陈云鹏吓得险些跳起来,“臣只是看见这宫女身形摇晃,想来是跪得太久支持不住。臣不由自主在想她犯了什么错,又恐她君前失仪错上加错,故而分心了。”
皇帝哈哈笑起来:“陈卿倒是怜香惜玉之人。听说你还曾在外救了一名女子,成了佳话?”
陈云鹏苦笑道:“臣不敢欺瞒陛下,哪里是什么佳话,实在是臣处事不当,若不是臣祖母处置了,只怕臣后宅为其所乱尚不自知。”
皇帝笑吟吟道:“圣人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可得了教训?看你下次还敢不敢滥做好人。”
陈云鹏肃然道:“臣不敢欺君。若再有此事,臣仍当相救。臣以为卖身之人,待价而沽者十之一,窘迫无助者十之九,臣不欲因其一而害其九。臣只求问心无愧而已。”
皇帝收起笑容,却多了几分凝重和赞赏:“说得好。那你可要替这宫女求情?”
陈云鹏想了一想:“臣入殿到现在,陛下并未处置于她,想来她所犯之错不是大罪。若可恕,臣请陛下允她免跪。天寒地冷,若是她跪坏了双腿,就不能再侍奉陛下了。”
皇帝哈哈一笑:“李菡,你起来罢。看在潞国公世子求情的份上,朕饶你这次。”
李菡先磕了个头,才摇摇晃晃站起来:“谢陛下,谢潞国公世子。”
陈云鹏没想到这个宫女便是李檀之女李菡,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李菡入宫之后近身服侍皇帝,颇得皇帝信任的事儿早就传开了,有不少人泛着酸说李檀生前沽名钓誉,死后女儿也学会了以色事人。可命妇们入宫见到李菡之后,这谣言便不攻自破,盖因人人都长了眼睛看得见,李菡眉心未散,步态紧促,分明还是处子之身,皇帝并未收用她。
这之后,关于李菡的传言就变成了:陛下几时会将她收为宫嫔。结果闲人们一猜再猜,直到如今,李菡仍旧是个清清白白的宫女。
陈太夫人闲暇时也曾与马氏等人谈及此事,颇赞赏李菡的聪慧与坚定。须知在她这个位置,若要得皇帝宠幸十分容易,反倒是保持着清白之身更难。
陈云鹏偶尔也听见一耳朵,但他是个男子,对于这种事怎么好多听,但大略听见的那么几句已经让他知道,祖母对于这位李家姑娘,评价颇高,因此她绝不是那些闲人口中自炫求售,欲拒还迎的轻浮女子。今日见了,李菡身穿女史服色,除了按规定所有的刺绣之外,别无装饰。
宫里的女子,衣裳首饰皆有定制,但女子皆有爱美之心,即使是最低等的宫女,也会在袖口上绣一圈儿简单的花纹,或者将盘扣打一个特别的样子,至于允许簪戴的纱花,更是各出心裁。可李菡浑身上下皆无这些外物,就连头上的银簪也是光素无纹,簪头则是小小的如意云头样,耳上只用一对儿银珠耳塞,连坠子都没有。只是她身材修长,面容清丽,眉眼之间清冷出尘,越是这样简单朴素到清水一般的装束,越显出几分脱俗来。
陈云鹏看了几眼,便连忙收回了目光。他奏对已毕,便向皇帝告退,离开了昭文殿。只是走出殿外,他眼前仍时时晃动着李菡笔直的身影,让他想到自己书房墙上挂着的那柄剑,那是他父亲用过的,虽然收藏在鞘中,连剑柄上的缠丝都磨光了,通体看起来朴素无华,但若是内里的利剑出鞘,便是寒光凛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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