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长安。荣国府东北角的梨香院。
薛宝钗猛然从睡梦中惊醒。
她只觉得浑身一阵阵燥热,将被子推到一边不说,又忙着将身上的大红绵纱对襟小袄的扣子解开,拿那薄片子往身上扇风,方觉得好受了些。
服侍在屋里的大丫鬟莺儿听到动静,连忙起身,惊问道:“姑娘怎么了?又做噩梦了?”
待到看到薛宝钗热得满头大汗,恍然大悟道:“莫不是姑娘那种病又犯了?”又犯愁道:“只是那冷香丸却埋在梨花树的花根之下,这三更半夜的,倒叫人有些作难。”
薛宝钗尚未及说话,莺儿已经一咬牙,说道:“天大地大,治病最大。如今却也顾不上别的了,依我看,也不必再唤人,惊动了太太反而不美,只把隔壁房里的香菱叫上,我们两个连夜把这盛冷香丸的旧磁坛从梨花树下挖出来最要紧。”
薛宝钗闻言,无奈笑道:“我尚未说话,你就絮絮叨叨了这么一大篇。三更半夜的,又跑去挖树做什么。纵使你们不唤别人挖,自个动手,这夜里的响动,也难免不惊动母亲。你倒是给我打盆水来洗洗是正经。”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咳嗽出声。
莺儿极小时便在薛宝钗身边服侍,对她自然是俯首帖耳、言听计从的。闻言去了些时候,果真从外面弄了一盆温水来。
薛宝钗就着温水洗了一把,心中燥意略平了些,走到门前,见外间月光如水,微风阵阵,不觉动了念头,便向莺儿说:“我要出去走走,一个人静静。你不必跟着。”
莺儿口中正犹豫着说道:“听人说热身子不可被风吹……”见薛宝钗微微挑眉,向自己一眼望来,不由得心中敬畏,不敢再劝,把一件银狐的斗篷为宝钗披上,见宝钗却不抗拒,遂心中略略平复了些,低声道:“姑娘千万小心。”
薛宝钗点点头,面上虽有几分难耐燥热之象,眼睛却亮的吓人,偏生通体气度依旧沉稳安静,莺儿不由得看呆了。待到薛宝钗走出去好远,莺儿才回过神来,从屋里将那把明晃晃的金项圈寻了出来,一路追过去,为薛宝钗戴在颈间,口中低低道:“姑娘莫忘了这个。”
薛宝钗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薛家的人都知道,薛宝钗自幼起便有一种怪病,时常做一些怪梦,梦醒时浑身燥热不已,咳嗽不断。薛宝钗的父亲在世时,极看重薛宝钗,视作掌上明珠,为了她的病,不知道白花了多少银子钱,直到一个癞头和尚飘然前来,送了一包异香扑鼻的药末子做引子,依照他说的海上方配齐了冷香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这才见效了几分。
薛宝钗一家从此对癞头和尚言听计从,又特地为她打了一个珠光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金项圈,命她每日戴在颈上。
只是所有人都不知道,来自放春山遣香洞的冷香丸治得了薛宝钗身上心中炽热的病,明晃晃、金闪闪的项圈却辟不了薛宝钗时时做怪梦的邪。更无人知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薛宝钗耳边开始出现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整日唠叨个不停。
薛宝钗不喜欢这个声音的阴阳怪气和愤世嫉俗,她却不得不承认,有的时候这个声音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若不是这个声音一直以来的耳提面命,薛家或许会多了不少麻烦。然而她身为一个深闺女儿,又如何能管头管脚,管得住薛霸王的惹是生非呢?世间岂有妹妹事事管哥哥的道理?再者,母亲薛姨妈耳根子软,溺爱儿子,又岂会助她?所以冯渊虽然没有死,英莲还是跟随着薛家到了京城,改名香菱,暂留在宝钗身边服侍。
只是来到京城以后,那个声音说的一句话让薛宝钗感到如同石破天惊。那是她初见林黛玉和贾宝玉。那个明明已经沉默了一阵子的声音突然开口提点说,那两个人,一个是她心中所爱,一个是她情敌。细想来真真让人悚然而惊。她薛宝钗自幼饱读诗书,试问正统淑女焉敢谈一个情字?
然而,并不是眼下最叫薛宝钗心神不安的事情。
“哟,看样子,你是又做那个梦了?”这个声音在她耳边说道。无须担心惊恐到别人,薛宝钗默默试过很多次,这是一个只有她才能听到的声音。
时值初冬时节,夜凉如水,月色满地,一阵风吹过,树影婆娑,沙沙作响,万籁俱寂,四周更不闻一点声息,薛宝钗沉默不语,却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的心在作答:“是的。梦里的我说颦儿,是我无能。后面的话……就记不清楚了。”
那个声音笑得幸灾乐祸:“我当是另外一个梦呢。原来是这个。如何,我说的一点也没错。你戴着这劳什子金项圈,命中注定是要寻个有玉的来配的。他们两个人,一个是你心中所爱,一个是你情敌,你先前还不肯相信呢。”
薛宝钗心中有些慌乱无措兼迷茫疑惑的情绪,只不过一闪而没。她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不如我们来讨论讨论另外一个梦。据你说说看,梦中人究竟如何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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