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少年自然是没想到刘彻会说出如此一番话。
“卫青何德何能,羽林将士中勇猛之士比比皆是,卫青高不成低不就,怎配跟随在陛下的身边。”卫青连忙扣手推辞道、
“怎么?你不愿意跟随朕吗?”刘彻的声音忽然一寒,转过眼来沉寂的眸子望着他。
“卫青不敢。只是……”少年说着又不禁顿住了,眉宇间不禁颦蹙得更紧。
“只是什么?”刘彻的声音依旧听不出喜怒。
卫青沉默了片刻,拜手道:“卫青恐众将士不服。”
“不服?”刘彻冷笑一声,转过身去又望了望角楼下的众将:“你的骑射评测朕看过,出类拔萃,若不是因为旁的事分了心,只怕现在的评测已然是名列前茅了,胜过许多羽林老将,到底是姐姐□□出来的人。”
他望着卫青低眉颔首,面露难色,未等他开口,又言道:“朕登基时,就仿高祖下诏求贤,诏文中朕亲笔写道‘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故马或奔踶而致千里,士或有负俗之累而立功名。夫泛驾之马,跅弛之士,亦在御之而已。’朕不在乎霄壤之殊,更不在乎世俗讥议,朕就是要用非常之人,做非常之事。方才的程不识将军,你也是见到了。朕将你引荐给他,便是希望他能提携你一把。程不识将军,原也只是太皇太后家的一介家奴。他自然不会因为你的出身而对你吝惜赐教。”
卫青听完,原本紧蹙的眉宇似乎舒展了几分,却依旧毕恭毕敬,拜手道:“卫青谢陛下照拂。”
刘彻抬手,稳稳一拍卫青的肩膀,凝眸望着他:“卫青,你还太年轻,朕看来你的履历,怕是还要几年才能及冠,不过朕就是喜欢你年轻。若你争气,待你弱冠之年,朕亲手帮你行冠礼。”
“卫青谢陛下隆恩。”
“不过你也别太得意,朕让你跟在朕的身边,还有别的一层意思……”刘彻忽然话锋一转,方才的君臣肃穆瞬间瓦解,卫青不禁狐疑地抬头,看到了他嘴角耐人寻味的莫测笑意。
“朕要你陪在朕的身边,寸步不离,也是因为,朕要看着你……”刘彻抬起眼来,与面前人诧异却隐忍不发的目光相遇,墨玉一般的眼中忽然幽光闪烁。
他浅笑,轻声道:“朕没有时间去看她,却又不想你去看她。”
卫青凝眸,眉宇间微微颦蹙,表情有变得肃穆了起来。
山道上相遇的回忆慢慢清晰了起来,他说他是韩家朋友,他说他知道阿鸾在哪,他说让他放心回去,说阿鸾已经不适合再住在韩府,他会给她另行安排去处,届时会派人将安排好的地方告知于他。
韩嫣那日与他起争执时,就曾愤然道,若他此刻嫌她麻烦,嫌她碍了他的道了,不想再照顾她了。这长安这么大,贵人那样多,自然有人愿意照顾她。
他问他,究竟能许她什么?敢许她什么?
卫青起初是以为韩嫣自己对她有意,如今看来,似乎从那时候,那个丫头便就引起了帝王的兴趣。可是她似乎一点都不知道,更不清楚这其中的厉害关系。
一次又一次的化险为夷,他都以为是自己的执着引得上苍眷顾,可如今看来,却都是有人在背后不费吹灰之力的举手之劳。
不知为何,想到这种种缘故,卫青的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涩。
这一次,他没有出声,也没有礼数周全地扣手回应,两人默默凝视了许久。
刘彻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彷徨与担忧的微光,像一片静谧的湖水,注视久了,似乎能让人慢慢沉下去。
于是,他回过脸去避开了卫青的目光,又佯装望着城下操练的羽林,久久才喃喃道:“你是否会觉得朕公私不分?”
身后的人没有立刻回答,沉默啦半晌,才低下头去扣手道:“卫青不敢。”
“这几日你先跟着程将军,过几日,朕会命人传你到朕身边来。”刘彻望着角楼下一片广阔,不想去看身边人隐忍为难的眼睛。
“谢陛下。”
“今日是重阳佳节,原本朕可以带你进宫见见你姐姐的。她身怀有孕,这深宫之中也没有亲故,是十分可怜。”刘彻轻声说着,语气渐缓:“只是你现在的身份,还是不便去随朕入宫的,再过些时日吧,你再忍耐忍耐。”
“诺。”
刘彻望着角楼下程不识将军立于千军之中,亲手开启一坛又一坛的美酒,命人撒于早已排列好的一排的陶碗中,分于诸将,兵帅同饮,兵士群情激昂的欢呼,高喊“汉军威武”,喊声响彻天地,震耳欲聋。
他望着望着,表情看不出喜怒,忽然说:“或许……你可以去看看她。”
卫青忽然一动,不禁抬起眼来看他。
“你该去跟她说说话,陪陪她……”刘彻说着说着,心底里却泛起了一丝异样的酸涩:“多劝劝她。好让她打消要离开长安的念头。”
谁知身后一直礼数周全的人,听完后竟没有丝毫的反应。
刘彻狐疑地转过去,发现那人正睁大眼睛望着自己。
原本温柔如湖面的眼眸忽然间倒像是波涛汹涌的海面,瞳孔因为震惊而凝结,眉宇紧缩,眼中仿佛又千万道光芒射出。
他似乎过于震惊,甚至忘了礼数,僵直着身子直直地望着他,完全不记得眼前的人是九五之尊的帝王,缄默不语地与他狐疑的目光相遇。
“怎么她没有跟卫青你说这件事吗?”刘彻不禁皱了皱眉,望着眼前的少年。
卫青依旧怔着不言,目光凝结。
“看来她是真的厌恶你了……”刘彻说完这句,奇怪自己竟也不觉得开心,狠狠地转过身去拍了一把手边冰冷的栏杆:“怪不得她对长安没有半点留恋,执意要回家里。”
“可是……”身后一直沉默的少年忽然开口,刘彻分明听出了他喉中又微弱的轻颤,似乎是他隐忍的外表下藏匿的巨大的痛苦逐渐膨胀震颤。
他的声音很轻,被揉在角楼之上呼啸而过的风里,被楼下将士群情激昂的呼喊声鲸吞蚕食。
可刘彻依旧听得分明,一字,一句,仿佛都烫了他的耳朵。
“可是,她已经没有家了啊……”
他猛然回头,只见背后的少年原本温和又宁静的眼中竟然泛起猩红,他怔怔地望着自己,眼光中终于凝结出绝望的漩涡。
他们就这样凝视着彼此,角楼之上的秋风从两人之间呼啸而过,仿佛楚河汉界,惊起了阵阵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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