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眠入得快,却睡不安稳,唐潆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又回到了前世,回到了大学时代,她坐在阶梯教室里,讲台上的老师正讲授古希腊神话。曾有个王子,名叫俄狄浦斯,他背负弑父娶母的神谕,被畏惧神谕的生父抛弃而颠沛流离,最终却被命运驱逐着回到属于他自己的人生轨道,无意中娶了自己的母亲,并杀死了自己的生父,成全了当初的悲剧预言。
老师站在讲台上,面目模糊不清,声音冰冷得犹如数九寒天,又机械得像是恪守教条的刻板修女。老师微顿了顿,直直地看向讲台下的唐潆,须臾间,偌大的阶梯教室只剩下她一个学生。
她无处遁逃,她看不清老师的面容,却仿佛察觉到她利刃一般的目光森冷地投射过来,自己像被钉在十字架上示众的罪人,罄竹难书罪不容诛。
羞耻与厌弃的心理雾霾一般将她迅速笼罩,与此同时的却是愈演愈烈的困惑。她不明白,怎么也想不明白,她做错了什么?喜欢一个不该自己喜欢的人,便是极大的罪过么?更何况,她们本就没有血缘关系,只是纠缠不清的命运将她们紧紧地牵连在了一起。
老师咄咄逼人,她想抗争,她想反驳,她想辩白,然而徒劳无功,她困在原地,接受着过往行人的指指点点。委屈、难过、厌世,诸多复杂而消极的情绪几乎将她淹没,窒息感如惊涛骇浪向她狠狠压来,呼吸困难,濒临死境。
恍惚,有人将围观的行人驱散,向无依无靠的她伸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声音仿若山泉泠泠,格外的空灵而好听:“小七,我们回家。”
唐潆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将手搭上去,她感觉到,这只手触感柔软而细腻,不如男人的厚实宽大,却能给她最大的安全感,是阳光普照海鸥盘桓的避风港。
她紧紧地握住了这只手,下意识地低喃:“阿娘……阿娘……”声音又急又快,梦呓了数次,她猛地惊醒,睁大了双眼。
视线所及之处,是绣纹精致颜色素雅的床幔,古朴而华贵。唐潆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床幔,激荡不安的心神缓缓平定下来,游离的意识随之回归脑海,适才她感染风寒,体力不支便小憩了一会儿,她不是在阶梯教室里,她不是学生。她身处宣室殿,是偌大帝国的操控者,是至高无上的皇权象征,没有人,没有人敢当面嘲笑她。
但是,背地里呢?阿娘,又会怎么想她?
唐潆的眸色霎时黯淡下去,她想起榻,勉强吃些东西。身体发软,需借物使劲,她欲用力撑起身子,却猛然发现自己的手正紧紧地抓着谁的手腕!
她偏过头,正好对上太后那双漆黑如夜平静无波的眼睛,心里咯噔惊了一下,还没来得及生出逃遁的念头,紧随而来的却是她在梦境中受的莫大委屈。她看着太后,委屈的情绪翻云卷浪般扑打在她的心头,想也未想,便略带哽咽地道:“阿娘……”
自唐潆登基始,很难再看到她这般软弱无助的模样,像是又回到了数年前她设计使她身陷险境的那次,她从梦中惊醒,哭着央自己抱抱她。
太后看着她,心中叹息一声,并未将自己被她紧握的手抽离,而是伸出另一只手略作宽慰地抚了抚她的脸庞,柔声说:“阿娘在的,饿了不曾?”太后微顿了顿,随即补充道,“厨下有热粥,非庖厨烹制,适才我亲手熬的,要喝么?”显然,太后不但人来了,不但守在她床榻旁,更事无巨细地向宫人垂询了她是否进食之类。
犹如一个巨大的诱惑浮现在眼前,诸多复杂的情绪霎时烟消云散,也不问是什么粥,唐潆连连点头:“要喝!”
热粥盛在瓷盅内,将盖掀开,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热粥的主料是湖州贡米,一颗颗饭粒饱满晶莹,入口食之,甜糯醇香,回味无穷,粥是淡粥,不油腻,鱼茸中和提鲜。本是无甚胃口的,太后一勺一勺地喂到她嘴里,味蕾全被调动起来,吃得又满足又欢快,竟一连吃了三碗。
唐潆恋恋不舍地看着空瓷盅被宫人端走,又看向太后,由衷地赞道:“阿娘的厨艺不逊于御厨,若日日得食,人生大幸!”
“巧言令色。你若想吃,我得闲了便会为你做。即便你不过来,遣人说一声,也会将膳食送来与你。”太后平淡道。
唐潆蓦地怔住,兴许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太后的语气并无半分责怪与埋怨,她却听出其中蕴含的深意。她垂眸,盯着床榻,喃喃道:“阿娘,儿……儿是想过来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假若她演技再好些,再装得若无其事些,即便怀揣着重重心事,也能多与她相处片刻。
“哦?那为何不过来?”大抵无意从她那儿得来什么答复,太后的声音已然压低了些,“你不过来亦可,我也当你长大了可离得阿娘了,岂知你将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
她的语气又是自责又是怨怪又是失望,唐潆急切地否认:“儿未长大,儿哪离得了您,即便长大了,儿也不愿离开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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