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杨伯抄了近路,进城时也已是掌灯时分。
林公子与我们在城门口便分了手。杨伯一向热情,给他留了自家住址,叮嘱他得空时一定要去家里尝尝自酿的米酒。
我将一瓶上好的金创药,吩咐轩儿拿给他,又再三谢过援手之恩,才进了城。
扬州城比我想象中还要繁华几分,纵然夜幕降临,街上仍是人声鼎沸,车水马龙,行人如织,热闹喧嚣。各个商铺将印有自家招牌的灯笼高高挑起,迤逦绵延,将整条街映照得明亮如昼。摊贩,小二热情的吆喝声穿透夜色此起彼伏,带着江南温言软语的腔调。
马车行过几个繁华的路口,在一髙门豪宅前停稳,便有下人飞奔进去禀报。少顷角门大开,几个小厮鱼贯而出,轩儿下车指挥着他们搬运行李。
杨伯放下脚凳,我双腿有些麻木,扶着轩儿的手下了车。环顾四周,苏家虽是豪门富户,但也只是普通商贾人家,家宅门面需要遵循朝廷规制,不可过于张扬。雕梁画栋,斗檐飞拱,工艺精良,清致素雅,毫无丝毫官家宅门的磅礡大气及石兽镇门的气势威压。还未来得及仔细打量,就有母亲近前的大丫鬟玉凤出来向我恭敬地请了安,身后随了一顶绿呢小轿:“十一小姐一路舟车劳顿,夫人心疼,叮嘱我带你先回屋里洗漱。”
我颔首道:“有劳玉凤姐姐了。”
她上前撩了轿帘,我躬身上轿坐好,由两个粗壮的婆子抬着,一路过亭台楼榭,廊回路转,进了内宅。下轿便是一绿树掩映,繁花似锦的院落,院内燃了几盏八角琉璃灯,光华璀璨。
我来不及休息片刻,只简单梳洗,换了身鹅黄绣洒金水仙花的裙袄,便有跑腿丫鬟过来传信,母亲与众姨娘,姊妹们皆在饭厅侯着了,专门为我接风洗尘。
我自然不敢怠慢,心里也或多或少怀了对生身娘亲的怀念,激动之下,满身的疲累也化作了沸腾的急切,恨不能三步并做一步,赶到近前。
好在饭厅离我住的院子并不远,有小丫头提了盏粉纱描景的灯笼在前引路,沿了花榭走廊蜿蜒而行,近前时我便缓了脚步,平息略有些急促的喘息,听闻里面一片莺歌燕语,好不热闹。玉凤向前两步,推开雕花木门,饭厅里果真是一片姹紫嫣红开遍,还未进门只觉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丫头轩儿,是府里的家生子,对于苏家后宅的热闹繁荣最是清楚,一路上便同我多有提起,饶是如此,也令我有了片刻的呆愣。我的目光掠过一屋子的绿肥红瘦,她们皆回过头来打量我,或惊讶,或不屑,或探究,表情各异。唯有九姨娘眼底含了泪,激动地几乎按捺不住,我才分辨得出她的眉眼,跟儿时记忆里的轮廓逐渐重合。我向她微微一笑,她便背转了身子,用手绢悄悄擦拭了一下眼角。
满室寂静。
端坐在首位的自然便是府里的掌家夫人,并不同于其他姨娘的花团锦簇,盘了时下最流行的牡丹髻,只簪了一支彩凤穿花的鎏金镶玉钗,望着我,嘴角带着一抹笑意。
我敛眉低目上前恭敬地福身参拜,她招呼身后的婆子将我搀扶起来,拉过我的手,低柔了声音道:“竟然出落得这般标致,尤其是这双琉璃眼睛,顾盼生辉,这屋子也跟着亮堂了呢!竟然比九姨娘年轻时更出彩。”
近前便有姨娘打扮的人,着一身鹦鹉绿镶银丝的齐胸裙袄,扬声陪笑道:“咱苏家的女儿个个都是仙女下凡,否则哪有那福报托生到夫人名下。”
身后立即有“吃吃”低笑,毫不遮掩讽刺的味道。
大夫人佯装呵斥道,“就你这张巧嘴聒噪。”脸上却是明显极为受用。
她转脸抬头看我,细细磨挲着我的手背,温声说:“听说你在回来的路上遇了变故,身子可要紧?”
我才想起,马车到了苏府门口,轩儿指挥了几个下人搬运行李,后来我就没有见到她。原来,她是去了母亲跟前复命。
我略嗔怪道:“回禀母亲,不过是马匹受了点惊吓,颠簸了一阵而已,女儿安然无恙,是轩儿这丫头小题大做,劳母亲挂心了。”
大夫人缓缓地扫了我身后一眼,微眯了一双略有凌厉的丹凤眼,冷声道:“你安生回来便好,否则若是丢了一根寒毛,她护主不力,我熟了她的皮子。”
语气说不出的狠厉,听在我的耳里,却是明显意有所指,我的双手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夫人的手心有点滑腻湿热,不知是不是抹了滋润的油脂膏,令我觉得极不舒服。
大夫人仍一手捉了我的指尖,从白皙圆润的腕间褪下一只红玉髓的手镯,滑到我的手腕上,笑吟吟地说:“你自小身子骨弱,这上好的红玉髓最是养人。我带了许久都滋润不出玉润血红的色泽来,希望它能认了你。”
我受宠若惊地慌忙推拒,“这是母亲贴身心爱的物件,女儿哪里敢要?更何况女儿福浅,它不及跟着母亲。”
“母亲给你你便收着吧,难得母亲今天高兴,这手镯我讨要了好几次都碰了一鼻子灰呢!”身后有银铃般清脆的嗓音埋怨道,“母亲只顾着自己跟青婳妹妹亲热,冷落了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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