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事都能逞心如意那就不是过日子了,第二日书湘起了个大早,穿戴齐整后去大太太屋里请安。
春日的清晨连风里都洋溢着醉人花香,和风霁日的,要多舒心有多舒心。禧正院里也露出和平日不一样的气氛来,到底有大老爷在感觉就是不同。
大老爷和大太太正在次间用早上饭,桌上是清淡的吃食,枸杞粳米粥,吉祥如意卷,竟还有一盘藕粉桂花糖糕。
书湘见了大老爷就变得很老实,乖巧侍立在一旁,垂着手臂在身体两侧,只是忍不住不时地打眼去瞧着父母。
她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有多久没这么着了?
这才像是一家人。
大太太疼女儿,叫大丫头霜儿扶她坐下,起身亲自盛了一碗粥给她,脸上红光满面的。大太太昨夜同大老爷可算是有了实质性的进展,日子仿佛回到了她才嫁进国公府那时候,虽不是恩爱非常,倒也琴瑟和鸣,相敬如宾。
觑了大老爷一眼,大太太试探着道:“咱们湘儿今年十三岁了,只是可惜了这么些年我膝下也没个女儿… …”
书湘一听才咽进喉咙口的那口藕粉桂花糖糕差点堵在嗓子眼,她吊着心偷眼瞧了大太太一眼,又去看大老爷。
爹爹是文质彬彬的俊俏爹爹,即便是吃饭那也是斯文优雅的,他拿着瓷白的汤匙舀了舀碗里糯香的粥,表情淡得好比一阵清风,开口是疑惑的声气,“女儿?”
大老爷慢条斯理吃一口粥,慢慢咀嚼着,他应当是想到了什么,微蹙了蹙眉头道:“女儿已是够多的了,太太还想要个女儿么?”
大太太虽也料着大老爷会是这样的反应,她保养得宜的脸上却还是露出些许尴尬,书湘没能是个哥儿,这或许是大太太打书湘落生起的前十三年乃至余生都将承受的精神压力。
牵了牵嘴角,她笑得有些讪讪的,“那几个丫头我自是打心眼儿里疼惜的,只是… …嗐,我说这个做什么,不过信口一提,老爷只当我胡言乱语罢了。”
可不是胡言乱语么。
大老爷拿汤匙在碗的边沿“铛铛”敲了两下,打量着恨不能将脑袋埋进脖子里的儿子一眼,玩笑似得口吻道:“你瞧咱们湘哥儿,生得这唇红齿白模样,倒活像个女孩儿家似的。这冷不丁一错眼,还真是雌雄难辨。”
他的视线从书湘低头间露出的凝白后颈上挪开,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大太太,心里升起一股不清不楚的感觉,这感觉来得突然,叫他没来由的不安心。
大老爷撂开汤匙后背向后靠去,缓了缓才对大太太说道:“既然一会子你们往宫里去,今儿就不必到老太太那里碰钉子了。母亲向来是那个性子,再不能改的。”
大太太称是,书湘也点头,歪着脸瞧爹爹的侧脸,一双眼睛里既是崇拜又是向往,微卷的眼睫缓慢地颤,一个不留神就同大老爷横过来的视线撞在一处。
书湘额头上光致致的,大老爷瞧着她微微上翘的眼角下清澈如许的眼波,视线一时竟不能移开。
他心里又不安定起来,偏开视线面向大太太道:“如今贵妃娘娘同皇后娘娘的关系不比往昔,你们今儿在宫里难免遇上皇后。太太是明白人,我也不消多说,你自个儿当晓得如何应对。”
说到皇后时大老爷语意里有一瞬的迟缓,书湘似懂非懂地听着父亲的话,几次鼓足了勇气想说自己要么就不进宫里去了。她瞧着父亲权衡再三,到底是没敢说出口。
吃饭间陆陆续续大姑娘、二姑娘同几个姨娘也来请安了,今儿没什么事,大太太因要进宫见贵妃姐姐,没一会儿就把她们打发回去。
大老爷自去上朝,书湘就坐在大太太下首听母亲处理家事。
要说理家管事,头一宗就是把管事婆子们收在麾下,使手段也好,恩威并济也罢,务必使她们服服帖帖的,晓得这家里谁说话有分量,不这么样,管事们办起差事来浑水摸鱼完全没个忌惮,底下人就更不成器了,长此以往,这偌大的宅院从里头就要腐坏起来。
大太太时不时总将些掌家理事的条理梳理给女儿知道,她统共这么一个女儿,又觉得对她不住,因此才总惦念着把该教她的教她,至少女儿将来到了夫家能比现下通透精炼。
书湘看着大太太问管事们话,上下眼皮难分难舍直打架,强撑着精神等到结束了,大太太进屋里换了身衣裳,上头是青缎子珍珠扣对襟旋裳,下头是暗色的裙子,头上按部就班梳着发髻,一只碧玺雕花簪斜里插|进去,简单又贵气。
“娘亲怎么样都好看。”书湘撑着下巴眼巴巴看着,大太太笑着在她鼻子上刮了刮,又想起女儿穿女装的模样,不禁有些出神,默了半晌,唇边挽着笑纹牵起她往外走。
… …
老皇帝喜欢薛贵妃给自己生的小皇子,老来得子总有说不出的欢喜,薛贵妃在后宫如日中天,除了皇后便是她。
书湘跟在母亲身后,行走在阴凉纵深的宫墙甬道之间,心中不自觉生出肃穆的感觉来。耳边只闻得宫人们压轻的脚步声和衣袂摩擦之声,不仔细辨别几乎听不到。
明黄的琉璃瓦在骄阳下熠熠生辉,宫中人进出来往像没有呼吸的幽魂,他们经过你身边也很难察觉到,眼稍扫过去时,宫人们早已退在一旁低垂着首让出路来。
书湘深深地吐纳一口气,她是在皇宫里住过一段时日的,虽然那已经是很多年前。路到底还是识得的,她瞧见大太太挺直的背影,还有站在大太太身旁奉贵妃之命前来引领的掌事宫女,模糊间觉得眼熟,兴许小时候是见过贵妃姨妈身边有这样一位宫女的。
进了薛贵妃的寝宫,宫人领了她们进入偏殿里。
书湘给薛贵妃请安,这些宫廷礼仪她都是熟稔于心的,大太太和薛贵妃毕竟是亲姊妹,宫人上完茶出去后薛贵妃就和妹妹挨在一处坐了,就和在闺阁中那时一样。
薛贵妃毕竟是这样的年纪了,笑起来眼角有丝线一样的细纹,只是满身的华贵雍容将她层层叠叠包裹,到了她这个年纪,美貌已经不是衡量一个女人的唯一标准了。
书湘站在一边听薛贵妃和大太太说话,她们谈话起初无非是小皇子的诸事,并不避忌她,过了一会儿,薛贵妃凑在妹妹耳边说了句什么,惹得大太太脸色倏的就变了。
“这怎么… …可能?”大太太抓住薛贵妃的手,薛贵妃反手握了握她,尖利殷红的护甲像是要戳进人肉里。
“我的好妹妹,我的话你如今也起疑?”薛贵妃说起话来慢悠悠的,十分婉转的语调,书湘立在一边抬眼觑她们,不晓得是怎样的事情能让母亲惊疑成这般。
大太太怔怔的,嘴唇蠕动几下,“姐姐今日召我入宫就是为说这个?”她心里惶惶的,瞧了底下女儿一眼,强做出笑模样道:“湘儿先出去转一转,我…我同你姨妈有话说。”
书湘是机灵的,知道长辈间有些话是自己听不得的,大太太是要支自己出去。遂应了是,退步走出偏殿。
殿外阳光丰盛,碎金一般流泻在屋檐瓦角上,书湘眯了眯眼睛,信步走出薛贵妃的宫室。左右望望,甬道两头寂寂的,眼前的宫墙向外延伸,仿佛没有尽头一般。
突然耳边响起一阵潦草的脚步声,书湘偏头看,只见一个拿着拂尘的宦官朝自己跑过来。这太监好生面熟,书湘凝目瞧着,一时间倒没认出来。
那太监在书湘跟前站定,拂尘尾巴荡阿荡的,他抹了抹额间的汗,“奥哟,老远就瞧见您了,我可算是没认错!”
书湘退后一步,上下仔细打量他,冷不丁笑出来,“是秦公公啊,您瞧我,年纪还没大眼神就不好使了。”
“这不打紧,您是贵人,我们这样的身份劳您记得已经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秦太监说话向来没个边际,按说他是皇后娘娘近身伺候的人,在这内宫里的地位权氏非同一般,混到他这份上何况是对书湘这样一个还没当上世子的爷们,便是面对着朝中大臣及一干低等宫妃们,也只有旁人讨好他的份儿。
书湘不把这秦公公的话放在心上,却一直想不通他为什么总是高看自己一眼似的。
皇后和她亲姨妈薛贵妃都快要到撕破脸的田地了,秦公公是正宫皇后娘娘身边的得意人,对自己却是这样的态度,过去也就算了,如今还这般就叫人摸不着头脑了。
书湘陪着他笑,“公公这是往哪里去?”她后头就是薛贵妃的寝宫,秦公公别是奉皇后的命找薛贵妃来的。
“找您呐!”秦公公笑得眼睛成了一条眯缝,见牙不见眼的,“专程来找您的!”
书湘大为不解,曲着手指头想点自己,又放下了,随着秦太监沿着宫墙走,试探问道:“是皇后娘娘找我呀?”
秦公公眼风一旋,“二爷昔日在宫里头常往我们娘娘处走动的,如今好容易来一次,怎么有不去请安的道理?”
他意有所指说着,书湘看着他的笑脸,心里突的一跳,幸而她定的下心来,也学起别人插科打诨那一套,“公公说的是,您瞧我这不是刚来么,才我站在宫门口就想着一定要给皇后娘娘请安呢,娘娘对我照顾有加,我就是不见我亲姨妈也不好忘记娘娘的恩德不是。”
这话说的动听,秦太监笑裂了嘴,拂尘甩了甩搭在另一条手臂上,转过一个弯,他唠家常似的道:“当初若不是发生那档子事,二爷也不至于回家去了。不是我这没根的信口胡说,皇后娘娘是打心眼儿里喜欢二爷您呢,就是殿下忒不懂事些——”
这里说的殿下指的是太子,书湘可不敢在背后说太子殿下的不是,谁让人家是太子呢,不出意外就是将来的储君,她一个女扮男装连爷们儿都不是的小女子,可不敢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上赶着报复人家。
“太子殿下那时年少,他是无心之失。”书湘公式化地笑,唇角上扬的弧度都是固定的。说着昧了良心的话,她想真心笑也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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