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恳求他,九头鸟不由自主的就点下了头。刹那,他已从皇上的暗箭,变成了皇上的敌人,可他无法拒绝。沉寂了二十年,他终是附上命,要去做些什么,当年的错,今日的过,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长春宫的喧嚣,仿佛一根钉子,钉进了胤禩的心里,扎入了他的眼里。去年年末,没有半点征兆,康熙就下旨让他在家“安心”读书,并且还省去了每日进宫晨昏定省的常礼。更甚,今年春节、元宵,康熙仍让他在家读书,不必入宫团聚。至此,傻子都看得出来,他名义上是奉旨读书,其实和胤褆、胤祥一样,已被康熙圈禁在了自己的府中,只不过为了皇家的颜面,换了一个更好听的说法。昔日人来人往的八阿哥府,从那一刻起,寥落的格外安静。期间,老九、老十为了探探水深,曾凭着贝子、贝勒的身份硬闯过,但守门的太监居然叫来了大内护卫,一时间,双方人马剑拔弩张,眼见又要闹到康熙处,他权衡了下当下的处境,又衡量了以后的利弊,果断的让两人撤了,只是买通了人手,暗中传递消息。
他被囚时,胤禵人虽在外练兵,但却还未执掌兵权,可胤禵叫人递进来话,让他耐些时日,他自有办法助他脱困。一个月过后,胤禵掌了兵权,本以为他会马上助他脱困,可他仍被囚禁,第二个月,胤禛掌了户部,他们兄弟俩一个主内,一个主外,相得益彰,而胤禵仍不见有动静,他依旧被囚在府中。这样三个月过去了,对胤禵,他已死心了。显而易见,胤禵背弃了他,而选择与自己亲兄弟联手,他有一种被胤禵戏耍了的感觉。这时掉过头来想那些想不通的问题:为何他突然被囚?为何胤禛突然受到重用?为何清月跳出了他的陷进?立刻就有了答案。对于胤禵自立门户,他早有防备,但胤禵无情寡义到如此这般,让他心底生出一股恨。对胤礽,他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争”字,没有恨,甚至有时还会同情他的处境。可对胤禵,胤禩的恨像海浪般,一潮接着一潮,连绵不绝。长春宫今天繁荣的景象,是他不能容忍的。
“爷,”观音图推门进来,她眼圈有些浮肿,而胤禩正在心烦中,十分不想和她纠缠,却又不得不见,如今,这个府中,能随意走动的,只有这位和硕格格了。胤禩打叠精神,体恤的帮她拉开了椅子,又倒上了茶水,观音图一屁股坐下,含着泪道:“昨日我娘家侄子传信来,亳州府尹居然敢僭越,不言不语,就让人拿了他的管事。爷,这事您不能不管。”胤禩早知道她是为这事来的,要他管,那也要看他目前的情况!胤禩耐着性子道:“这件事,我虽不方便出面,却已吩咐九弟给亳州那边去信了,你就不用太担心了。”观音图似乎松了口气,道:“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可我就咽不下这口气。家里还没怎么样,他们就敢欺负人,无论怎样,贝勒爷您的身份摆在这,您还是皇上爷的亲儿子,而我和硕格格的身份也是皇上亲封的,亳州府尹连个帖子都不送,就敢拿人,这真真的没王法了。”胤禩从观音图衣襟上取下丝帕,替她擦了擦眼角的泪迹,道:“是我不好,连累了你们。”观音图听完,却猛的一拍桌子,把手腕上上好的翡翠镯子撞个粉碎,玉屑撒得满桌子都是,她却满不在乎的说:“爷,您别泄气,胤禵、胤禛又算什么东西,德妃又是个什么货色,您别看今日德妃寿辰,她过得满面风光,可皇上连长春宫门都没踏进一步,只叫李德全那个狗东西,送了一对花瓶,他自个儿可去了贵妃瓜尔佳氏那里,依我看,皇上给谁风光,谁就是下一个倒霉的。……”
好不容易熬完了观音图的喋喋不休与放肆无理,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人,胤禩长长舒了口气,他没叫下人,自个儿弯腰寻摸,把散落地上的碎玉一一捡起来,连同桌子上残留的碎片,放在一块手帕里,然后细致的包好。虽然观音图放肆无理,没有脑子,可连她都看懂了一件事:如今谁冒尖,谁就不讨康熙喜欢!
帝心不难测也——即君权不可分也。清月当初的劝诫没有错,只是他对于自己过于自信,盲目以为掌控了一切,才导致今日的局面,对于父皇,他还是棋差一招了。此时此刻,他就能断言,只要胤禵在西北的得胜,下一个,被舍弃的就是他!胤禩把碎玉收在了匣子里,仿佛在替胤禵收拾残骸。
回府的路上,那拉氏拿出德妃赐的东西,左右看了一番,几次想张口问胤禛,可见胤禛闭目养神,又都咽了回去。官道上,几个卖夜宵的,见了插着亲王旗的马车打远处过来,都停止了吆喝,摊里吃食的主,也都停止了谈天说地,只顾低头扒拉,一时街道上只剩下这辆车的咕噜声。胤禛早就看出了那拉氏的坐立不安,可他却不想和她说话,不是因为累了,而是因为自尊。他曾扪心自省,自己是不是什么地方做的不够好,才引得母妃不高兴。可想来想去,他对母妃任何的事,都比胤禵用心。额娘咳嗽,他孝敬了最好的川贝母,又亲自到太医院熬好了药,侍奉到床前,额娘只是默默喝下;而胤禵什么也没做,只是进宫请了一次安,额娘就在父皇面前念了胤禵的三天的好;母妃念叨娘家人,他想方设法请了旨,让母舅、亲姨们进了宫,可母妃把他放在一边,只让他们拜望了胤禵,而他居然还傻傻的换好了朝服,等着母族亲贵们上门走动;还有就是每年寿辰,他送去的寿礼总比胤禵贵重,可额娘就像走过场般接受他庆贺,从没有细言暖语,更不要说恩赐东西……种种太多了,他自问不比胤禵差,可母妃就是漠视他的存在,好像她这辈子,只生过胤禵一个儿子,用尽一切手段假装看不见他。时间久了,他便不再强求她的关爱,因为他无法让一个假装糊涂的人清醒。非要说出他的过错,那就是,被孝懿仁皇后抚养过!母妃能隔断了与他的情分,可他却不能,做谁的儿子,不是他能选择的,他只能接受她的偏心,以及种种。
“爷,”那拉氏还是没忍住,叫了他一声。
“你什么都不必问了,娘娘那里,该怎么还怎么,十四福晋那边,你多亲近就好。”胤禛闭眼答道。
那拉氏是个聪明的,听懂了胤禛的话里话,便不再做声。嫁给胤禛多年,德妃的偏心她是看在心里的,甚至德妃对她都比胤禛好上几分,胤禛虽从不说什么,可能看得出他心里也是别扭的。这次胤禛栽了跟头,跟康熙顶了起来,可他却从没想过,去求求宫里的那位。弘历庆生之事,因她而起,为情为理,她绝不能让胤禛吃大亏,尽管知道他们母子不和,但她还是偷偷进宫求了那位。事后胤禛虽没叱责她,但自个生了大半天的闷气。
可一想起那天进宫的事,那拉氏也堵得慌,她进长春宫说完事,德妃半天没啃声。好在老十四府的太监总管给德妃送蜜桔,见她在一旁,便打千向她打听,“福晋,四爷(弘历)喜欢什么?烦劳您说说。贝勒爷可说了,弘历可是他的亲侄子,他送的礼物绝不能被其他人比下去。”她只能笑着答,弘历一个小孩子懂什么,只要是十四叔送的东西,肯定都是好的。他们两人拉扯完,总管就告退了。刚才还不声不响的德妃,安静地给她剥了个蜜桔,才道:“老四这孩子,就是这种犟脾气,我这当额娘的,不替他出面,那谁能替他出面。你放心,晚一点,我就去见皇上。”她连忙谢恩,德妃却叹了口气……若那日,不是十四府的总管透露出老十四要去庆生,德妃肯不肯帮忙,还真不好说。
想着想着,那拉氏又望向胤禛,他让自己和老十四福晋亲近,那是不是他放弃了那种想法,要辅佐老十四了?这个念头刚一闪,那拉氏随即在心里摇了头,胤禛做事,绝不会半途而废,况且他曾在弘历庆生那日,冒险与清月秘密商谈,而清月现在伺候的人是康熙,他们俩谋划的绝不是普通的事!
和那拉氏猜的一样,胤禛和清月那日谋划的事绝对的惊险,事后,如果不是被逼到墙角,他们绝不会出这样的险招。
刚入二门,头陀一阵风的给胤禛请安,胤禛心里咯噔了一下,要知平时此人都是放荡不羁的脸嘴,在外人面前还摆摆样子,在府中,从未正经过,胤禛转身对身后的那拉氏道:“累了两天了,你早点歇着。炉子上我让他们炖了参鸡汤,让高瑞家的伺候你喝了。”那拉氏看了一眼头陀,俯身道:“谢爷的关心。爷也注意身体,不要打熬的太晚。参汤还是让高瑞伺候您喝了吧。”胤禛回了声不必,就往书房快步走去。头陀给那拉氏打了个千,便去追赶胤禛。
两人一进屋,头陀就给胤禛跪下,胤禛扶他起来,阴着脸问出了什么事。见胤禛的面色不善,心里有些慌,但不说不成,“承德那边出事了,我们的人,一个不落,全部被人杀死了。”胤禛听完,惊得半天没合上嘴。
梅双是康熙的人,她的死,可大可小,若康熙不调查,一床棉被就盖过去了,若康熙要调查,那么这把火肯定会烧到他这里来。为了洗脱自己,早在梅双暴毙之时,他就安排了一个产婆,两个佣人去承德,让他们串好了供词,把梅双的死引向误食庸医之药。后来,老八借梅双之死来陷害他,他便将计就计,又派出一个死士,去接近调查的人,让他在临死前,隐隐约约承认是受老八指使,杀了梅双,把所有证据都引向老八那边,既摆脱嫌疑,又打击了对手。本来以为天衣无缝,可清月冒险来的那天,他发现自己同老八一样,犯了个致命的错误——显露出他也知道暗谍的存在,一经清月提醒,胤禛才向清月道出自己在梅双身上设下的伏笔。清月眉头紧蹙,稍微深思了片刻,才道:“四爷,依奴婢看来,皇上并不会单单派一人来调查此事,正因如此,您做的局,还可以再深些,最好从死士身上做文章,有关死士的一切,您要掐断的干干净净,包括指向八爷的证据。奴婢今天来,就是和您商量,我们一定要让八爷派人到承德,只有他派人到承德,那真真假假,真的也成了假的,假的也成了真。”胤禛点头:“但是老八那边也经营多年,要用此计,总要有个人给他通风报信,这个黄盖可不好找。”清月嘻嘻一笑,胤禛好久不见她的笑容,陡然一见,突然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她那时和现在完全不同,几分任性,几分随性,几分灵性,要哭要笑,是喜是悲,全都在脸上……
“其实我们不用找黄盖,而是找蒋干,八爷一心想致我们于死地,那我们就‘死’给他看,所有判断全在皇上,一定要让皇上看到我们被弄的很惨。还有我已查明,此次八爷能赢此局,完全是因为常保,他是费色曜的徒弟,既知我与梅双的渊源,又知梅双与您的关系,若由他去告密于八爷,既证实了八爷识破皇上暗谍之事,又能鼓动八爷派人去承德,加上您先前布的局,由不得皇上不信。”
“你可想好了?此事如悬走钢丝,稍有不甚,满盘皆输,还会赔上你一条性命。”
清月暗自叹息,她如今,哪天不是悬走钢丝,既要防着钢丝断了,又要防着一步走错,跌落下来,“四爷,你我都没选择,这已是墙角,我们都躲不过。和别人联手,我不敢,和您联手,我相信一定能成功。”
“我也信你。”
清月在内心对胤禛翻了无数个白眼,若是胤禛相信她,那梅双之事,他就不会怀疑自己了。但风云再怎么变化,局势再怎么残酷,她只能站在胤禛这边,因为历史给他上了个大保险,他会是以后的雍正皇帝。
冬至,阴极之至,阳气始生,日南至,日短之至,日影长之至,故曰“冬至”。
李德全端着托盘,敬上羊肉馅的饺子,康熙用了一个,就吩咐撤了。黄莺传来消息,面上彻查的人抓到一人,而这人刚过一夜就自尽了,他顺着这人的身份背景查去,居然没有打探出一点消息,仿佛这个人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这很让康熙郁闷,老四的真面目到底是什么?这两年来,他在夺嫡的争斗中,若隐若现,似不在意,又时不时突兀出来,都是儿子,他不信老四没有任何想法。有想法不可怕,可怕的是为了想法,不择手段,欺父欺君。
魏氏推门进来,见李德全在收拾桌子,吩咐他下去,李德全连忙招呼殿里的宫女太监退下。
“皇上,常保和八爷见了面。”
此话一出,康熙脸色铁青,他一再包容,胤禩和胤礽一样,都是一只喂不熟的狼,“给朕好好盯着他!”康熙说这句话时,整个骨头都在咯吱作响。
魏氏生怕康熙的身体再出什么问题,急忙从金匣里取出一枚护心丹,服侍康熙服下。
另一边,清月看魏氏进了养心殿,心里松了口气,这一个月的设计,终于完成了,她和胤禛算是暂时洗脱了嫌疑。
一个月前,胤禛让茜草亮出杜鹃的信符,并用信符让康熙的暗谍去监视胤禩,得到消息的魏氏立刻让清月派人监视茜草,清月一边不动声色的派人出去监视,一边让监视的人把消息不经意的透露给常保,常保表面上虽无异常,但隔天就向清月打探宫中的进出令牌。清月就知他们已成功了大半,可这令牌,万万不能从她手上流出来。她笑道:“大师兄好糊涂,这进出宫门,只能是魏嬷嬷同意,我哪有这个权力。您拜错了山头,不如去求求魏嬷嬷她老人家?”常保听完,打了个哈哈就走了。到了晚上,清月禀报暗谍情况时,她假装犹豫再三才对魏氏和康熙说:“奴婢有一事,不知该不该提?”康熙看了一眼魏氏,魏氏点头,让她说。清月清了清嗓子道:“今日常保问我出宫的事,他想出宫。”魏氏和康熙对望了一眼,魏氏才问:“你如何回他的?”清月回道:“我说出宫之事,是嬷嬷管的,我无能为力,让他来求您。”魏氏笑道:“原来你已有了主意,知道了,我会同意他出宫的。他的事,你不必再插手,我自有安排。”清月回答是。过了一个月,魏氏果然指了个任务,让常保“顺利”地出宫了。
到此为止,计划成功了大半,只要后面的清扫工作完成,他们便能高枕无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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