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教你爹,为何你叫……叫老夫作师公?”
小葡萄没有立刻接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方才问道:“爹爹,爹爹看望过师公了吗?”
屋内顿时陷入沉默之中。
过了良久,舒眉不禁着急起来,暗暗埋怨儿子不会讲话,触到竹述先生的痛处。
她正在懊恼,犹豫要不要出声叫住儿子。谁知,里面的情势已经发生了变化。
竹述先生突然撑起身子,瞅了小葡萄一眼,回答起对方刚才的问题来。
“你爹爹……成了佛祖座下……弟子了,他不会再……再回来了……”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了顿,凑到小家伙面前,问道,“你想他了吗?”
小葡萄轻“嗯”一声,随后又连忙摆手:“不想!孙儿才不想搭理言而无信的人。他说过,要亲自教人家功夫的,说话不算话,算什么君子?”
“哦?!”小家伙这番童言稚语,似乎引起竹述先生的兴趣,接着,他盯着小葡萄头上的小髻,问道,“你……你倒说说看,他为何不……不算君子?”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祖父还说,轻诺必寡信……”小家伙发扬能言善辩的特长,开始滔滔不绝地在言语上讨伐他父亲。
“你祖父难……难道没告诉你,子……子不言父之过?呵呵……”竹述先生觉得十分有趣,遂配合着小家伙,跟他抬起扛来。
“他真的是孙儿的爹爹吗?那为何他要对我失信?”突然,小葡萄怪着脑袋,一脸困惑地望向眼前的老人。
这个问题,在齐峻未出家之前,他从来未曾想过。后来,他综合四处听得的传言,原本的信念发生了动摇。
他实在想不通,和尚有什么好当的,整日念经,就是敲木鱼,还有,就是只能吃青菜萝卜,还不能随便外出,骑不了高头大马,更打不了猎。
这等苦差事,竟然还有人愿意去做,更为可气的是,爹爹为了出家,竟然把他都抛下了,还在给他刚许完诺之后。
他见过的父子关系都不是这样的。诸如舅舅、绍表哥、林二哥等等。他们的爹爹何时扔下自己的儿子过?还有,母亲一提起爹爹,她心情就即刻不好起来,显然,她也是不愿见到那人的。
于是,小家伙对齐峻是他亲爹的说法,第一次产生了动摇。
当然,最终促使转变的,是宁国府他所谓的那些“亲人”,她们好像都不大喜欢自己跟娘亲。
这头,竹述先生也没立即回答小家伙提出的问题。
事实上,这正是他病倒的原因。
这些年来,他生平最对不住的,就是屏风外头那丫头。还有她早逝的母亲。
当时若能阻止峻儿,舒眉母子如今不会到这地步。还有芷儿,若不是那个提议。后来她何至心存妄念,嫁进齐府之后泥足深陷。回也回不了头了,还有济儿,如果芷儿能从宫中救出,自己早打发他俩逃往南方了,后来济儿也不会出意外……
诸多的不应该,皆源自于一念之差。
正如昨日,他的老友曦裕老弟说的那样。木已成舟,补救已经来不及了,还不如放手,让年轻人自己决定。
难道。现在唯一出路,就是对芷儿放手,等她跟齐峻将来有了别的子嗣,再筹划让聪儿认祖归宗?
可是,这样一来。岂不是更对不住舒儿?还有念祖这孩子。
还有,齐家兄弟未必肯退让,尤其是齐峻。
若不是他对舒儿情深一片,何至于以出家为跳板?
一想到如今纷乱复杂的局面,皆因齐峻作茧自缚引起的。竹述先生心肠就硬了起来。
既然是那小子始作俑者,就让他自己吞下这苦果,谁叫他任意妄为的。无论什么,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没有人能替他受过。
想通这些枝节,竹述先生心里好受了许多。
其实,若不是文曙辉的劝解,他一时半会儿还难得走出来。
原先,他跟宁国公一样,觉得若把芷儿留在齐府,对舒眉母子伤害太大。
刚才试探念祖的几句,让他确信,这孩子的怨念来自于齐峻不守信,似乎对他那爹爹离家,并不太在意。
或许正如子安老弟说的那样,这孩子打小就没见他亲爹,一下子产生太深厚的感情,似乎并不容易。
还有舒儿,她对齐峻的所作所为,怨念似乎很深。听她舅父施靖提到,在南边的时候,鲜少从她提到齐峻。
见师公久不发言,小葡萄以他刚才问错话了,于是,他忙跟师公检讨:“不是孙儿不想认他,是他先不要我们的,从小孙儿盼着早见到自己爹爹,可是……”说到后面,他嘴巴一瘪,垂下脑袋,不再言语。
见到他这副模样,竹述先生感到呼吸有些困难,随后,他急促地喘息起来。
小葡萄一听到声音不对,忙凑过去,冲着竹述先生喊道:“师公,师公,您怎么啦?”
听到里面的动静,舒眉一时慌了神,她顾不得什么礼数,即刻冲到屏风后面。
舒眉冲到竹述先生跟前时,见到他浑身颤栗,脸色发白,而呼吸越来越急促。
她当即立断,对老人进行施救,还不忘吩咐儿子:“你到外头去找人,就说师公出现了危险……”
小葡萄第一次回宁国府时,曾亲眼见过母亲救回聪弟,于是,他听话奔到门口,拉开房门去寻救兵去了。
舒眉当即立断,运用后世自己学到的急救知识,开始帮眼前老人理顺气息。
当齐屹领着邓神医赶来时,竹述先生已经缓过劲来。
对竹述先生查探一番后,邓神医跟舒眉问起刚才的情况。
舒眉只得将自己采取的措施,跟他讲了一遍。
老神医捋了捋颌下胡须,对她赞道:“法子不错!县君什么时候学了这一手,老朽以前看走眼了。”
被他这样一夸,舒眉颇不好意思,忙解释道:“小妇人以前跟着爹爹在南蛮各族行走,学到过他们一起土方法。虽说治不了病,可急救方面还是能排上一些用场。”
邓神医闻言,颇有些兴趣,忙问道:“县君还学到哪些法子,能不能传与老朽?”
一旁刚赶来的宁国公齐屹,还有先前救治竹述先生的崔太医,望向舒眉目光带着殷切恳求。
见他们都有些意,舒眉一笑,答道:“当然可以!不过,神医您一大把年纪了,遇到像刚才那样的紧急情形,不必亲自施救吧!不过,您到榴善堂的医女署,找几位手脚麻利,悟性还不错的,到时,小妇人一同示范,她们若学会了,给您打打下手就成了。”
舒眉的提议。立即得到众人赞同。
崔太医感叹道:“此法若能传开,将来不仅达官贵人们深受县君之恩,只怕民间百姓也会能广泛受益。县君的功勋。怕只有开设榴善堂的元禧皇后能比了。”
陡然间被人捧这么高,舒眉本能排斥:“崔大人千万别这么说。小妇人何德何能,敢跟虞皇后相提并论,大人别折杀小妇人了。”
崔太医不知今日哪里不对劲,非要对舒眉夸上一夸,说道:“先前微臣听闻,榴善堂能重新启动皆是县君的功劳。还有,葛将军一举收回南楚。南边的榴善堂给了他不小的帮助……”
他这话一出,不仅舒眉大感意外,连齐屹也是一脸错愕。
榴善堂在南楚的行动,都是秘密进行的。这崔太医打哪儿听说的?
难不成,葛将军派人接管金陵后,南边的药膳酒楼和榴善堂关系也曝露了?
想到这里,舒眉跟齐屹对视一眼。
见他们满脸疑惑,崔太医忙解释道:“上回陛下召见葛将军。碰到他身上旧伤复发。曾命微臣给他救治过。查看伤口时,微臣发现伤处都化了脓,微臣就问是哪位大夫替他包扎的,没想到,将军提到了榴善堂。说是若不是她们的救助。早成大晋刺客的刀下亡魂了。”
还有这种事?!
舒眉意外之余,拼命回忆起她见到葛曜时的情景。
谁知,她这一失神,引起屋里另外两人的侧目。
见舒眉失神,看在竹述先生眼里,把这当作她关心葛曜引起的魂不守舍。而齐屹心里却是另外一番滋味。
如果他没记错,葛曜当时只用了六天时间就赶回来了。如果崔太医之言属实,那么,葛曜不顾伤势还没痊愈,就匆匆赶回,皆因听到了舒儿住进了寺庙。
可见,那人用情之深……
四弟拿什么跟人家抢佳人?
齐屹本就是性情中人,此刻听说有人对他前弟媳用心至此,心里的别扭和酸涩不言而喻。
一味坚持让舒儿回到四弟身边,这决定能让谁满意?
可是,让他舍舒眉选秦氏,齐屹万般不甘。抛开齐文两家的渊源,还有文昭容生前的心愿,光论及个人品行,秦氏都没资格执掌宁国府的后院。
可是,秦氏自从被救下来后,多数时候精神恍惚,再就是整日病殃殃的,万一舒儿母子真回来,只怕真要出人命了。还有,据他暗地里观察,此次先生病倒,就是此事引起的。
他进屋之前,竹述先生跟舒儿母子,是不是也在谈这事?不然的话,好好的他为何又出状况了?
想到这里,齐屹决定从小家伙身上着手,探探他们的反应。
于是,他对侄儿招了招手:“念祖过来,刚才师公遇到什么事,让他突然喘不上气来的?”
自己的话,险些让师公出了意外,本就让小葡萄十分愧疚,这时听大伯问起,他哪还胆敢重复。只见他瘪着小嘴巴,挣开齐屹的控制,直往母亲身后躲去。
见儿子这副委屈的模样,舒眉一阵揪心。
随即,她想起昨晚那个梦,还有竹述先生一脸的疲容。
舒眉立下决断,趁着齐屹以及秦芷茹的至亲都在,干脆把话都挑明了,省得以后再起波澜。
于是,她拍了拍儿子的小脑袋,安抚他道:“大伯父的问话,你为何不回答?祖父和母亲平日交的规矩到哪里去了?”
听了母亲的话,小葡萄从舒眉身后探出脑袋,瞧了瞧大伯父,又担忧地望了望师公。见他们都没反对之意,遂大起胆子,对屋里众位长辈道:“侄儿说,我不想跟爹爹相认了……”
小家伙一言既出,语惊四座。
齐屹怎么也不会想到,将竹述先生刺激得病情转危的,竟然是这样一句童言。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了,齐屹懊恼之余,面上浮出几抹赧然红色。
一旁的崔太医有些坐不住了。
他在太医院供职数年,经常出入权贵世家,对察言观色早练得出神入化了。此时,他见权倾一时的宁国公,在乳臭未干侄子那里吃了瘪,他哪里再敢多呆。
只见他朝屋里众人拱了拱手,对躺在病榻上的竹述先生道:“微臣出来时,医正大人有交待,就是替先生看诊结事后,赶回跟他汇报,医正大人要及时了解治愈进展。”
竹述先生挣扎半坐起来,冲他点了点头,谢道:“有劳崔大人了。”
这头的崔大人一动作,跟着齐屹过来的邓神医,仿佛感觉得什么,也向齐屹拱了拱手:“老朽要查访病人平日的情况,国公爷不过派个人带老朽去见见他们?”
齐屹正下不来台,听到邓太医的话,忙从门口叫来亲随,让他带着邓太医出去了。
外人尽数离场后,屋里重新安静下来。
此时的齐屹,已全然明白竹述先生的变化以及舒眉的决心。
若先生继续坚持,让秦氏回到撷趣园的话,他定然会在念祖回答前,出声阻止他,主动替小家伙开解。即便不这样,也会想方设法,把两名医者调开了。
可是,他并没有这样做,任由念祖这样说了。
他是想借念祖的童言无忌,来解开这个乱局吧?
就算最终舒儿母子离京,把秦氏留下来,他们那一方也是无责的。
毕竟,做决定的不是他。
而舒儿那头,就更好理解了。她不仅没有阻止念祖,还鼓励儿子当众说出来,这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吗?
而且,从舒儿立场来看,此次机会若是错过,只怕再也难以等到这么好的机会了。
有外人在场见证,即便将来四弟不肯接受的,也是他儿子自己的选择,怪不了任何人。
经此一役,四弟一败涂地,他便是请来大罗神仙,只怕也能以扳回局面。
当初,这家伙不知怎么想的,竟然会选择遁入空门。
这是把退敌不成,反让自己陷入囹圄吗?
那愣小子读了几本书,光会纸上谈兵,亲自上阵还拼不过舒儿这丫头。
说到底,还是缺乏战场上刀光剑影的磨砺,到底棋差一着。
事已至此,齐屹自知此事再已无任何回旋余地,他唯一指望的,等侄儿稍大一些,不必躲在母亲身后了,到时再将宁国公的爵位传给他,照样也能稳住齐府的阵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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