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十一月。
印度阿萨姆邦汀江机场,中国远征军编第十八师所属第5航空大队队长李仁上校,通过驼峰航线刚刚完成运送一批远征军到此飞行任务,检查过机上满载运返物资,正准备命飞行员下令返航,遇到了一个他之之前从未碰到过问题。
“长官,有个来自檀香山中国女人要求搭乘飞机入中国国境,态度非常坚决。”
随机通讯助手刘亮向他这样报告。
“告诉她,非常时期,此非民航航线,哪里来,回哪里去。”
李仁几乎想都没想,就立刻拒绝。
“但是长官……”刘亮显得面有难色,小声道,“她自称姓萧,是江北战区司令官楼少白将军夫人……”
李仁停住了本已迈开脚步,有些狐疑地回头。
“谁?”
“报告长官,江北战区楼少白将军夫人!”
刘亮高声应道。
李仁略微皱眉,沉吟片刻,终于说道:“带我去见下。”
李仁见到这个自称楼少白将军夫人女人时,有眼前乍然一亮感觉。这女子头后绾髻,旗袍贴身,大衣适体,虽略微面带倦色,只一双眼睛却仍清澈而明亮。全身上下并无多余装饰,此刻面带微笑站着,却自然就透出了一种从容和气度。
十年前,李仁考入黄埔军校,随后转入江北航校学习飞行时候,曾一次上官巡校机会中,有幸作为优秀学员代表,近距离接受过将军接见,照片占了第二天江北数省各大报纸头版。这样荣耀,他毕生难忘。犹记那时,将军英姿飒爽,而随他身侧夫人明眸皓齿,叫人一见难忘。十年过去,李仁努力搜索着脑中记忆,得出结论就是她看起来和从前仿佛并没什么大变化。
“夫人!”
李仁到了跟前,行过军礼,心中却暗暗有些纳罕。自抗战爆发,国内局势加混乱,他知道中有不少高官早早就将家眷送往太平洋彼岸求避险。这楼夫人既然来自檀香山,想必之前也是如此。只是奇怪是,这自抗战爆发来艰苦时刻,人人都恨不得能寻到路子插翅飞出去时候,她却偏要进入,这叫他有些百思不解了。
“夫人,听说您要搭乘飞机回国?这本是下官义不容辞之事。只是夫人,如今正常通道均已被日寇所占,这航线往东跨喜马拉雅山脉、高黎贡山、横断山、萨尔温江、怒江、澜沧江、金沙江,后才进入昆明,一路凶险异常,便称死亡航线也不为过。且如今国内局势严峻,夫人此时回国,只怕不妥,且下官也并未得到将军授意……”
李仁恭恭敬敬地说道。说完,见楼夫人略微一笑,随即正色道:“李长官,我丈夫现国内浴血抗敌,保家卫国。我虽是女流,却也不乏效仿之心。战场之上急需医生,而我就是医生。比起隔着大洋安然度日,我愿意回国,随我丈夫上战场,多挽救一个抗战弟兄生命,也不枉我学医一场。”
楼夫人说话之时,委婉适度,声音并不重,但眉眼间却隐然有铿锵之意,叫李仁一下肃然起敬。
“楼将军乃是抗战英雄,名声远扬,我本就一直敬仰。不想今日一见,才知连夫人也是巾帼不让须眉。只是为稳妥起见,请夫人暂时此多停几日,容我先发电报到国内,若得将军首肯,我必定亲驾飞机,将夫人送回国内。”
楼夫人微微摇头,笑道:“李长官,我从檀香山到此,依次经巴西,转北非加纳,过中东,几乎绕了大半个地球,这才到了你面前与你说以上话,想必你也能知我心志何其坚定。我丈夫如今正投身抗敌一线,我不欲用这样小事叫他分心。且我报国之心,又何需他首肯?”
李仁呆呆望着面前这个女人,她目光注视之下,竟无法再说一个不字,半晌才苦笑道:“我被夫人说服了。就算拼着日后被将军一身剐,也要送夫人回去了。夫人放心,我将亲自驾机,必将夫人安全送到。”
这女子就是萧遥。
就像楼少白自己常说那样,他并不是个合格好丈夫。萧遥随他身侧这十数年里,他戎马倥偬,南征北战,虽则两人恩爱异常心意相通,但一年里往往加起来相处日子竟也不到半成。萧遥虽有时难免空落,又为他安危担心,只知他骨子里血性如此,也只能是偶尔埋怨几句而已。五年之前,抗战爆发,楼少白率部迎敌而上,待局势渐紧之时,将萧遥和当时不过五岁女儿楼晨送往了檀香山。萧遥本是不愿与他分离,只考虑到年幼女儿,这才无奈同意暂避。当年分别前夜种种柔情与不舍,萧遥至今想起仍历历目。
“萧遥,你我身侧眨眼竟已十年弹指而过。我壮怀大志,如今早过而立,才知不过是镜中月水中花。党内派系倾轧,老头子对我又心存忌惮,处处弹压,我已厌倦。你早劝我隐退,这两年我本也起了这心思。不想如今国逢巨变外贼侵扰,此时若退,我又有何颜面立于天地之间?我半生戎马,正此时才是一酬胸怀之际。遥遥我向你保证,驱日寇一日,就是我楼少白放手与你归隐一天。你若不信,我对天起誓……”
他嘴被萧遥用唇堵住了。
“少白,不用对我起誓。我不会阻了你报国之心。这场战事必胜,只是旷日持久。我只要你答应我,无论什么时候,一定要保守好自己,时刻想着我和女儿等你归来。”
“是,夫人!”
他正色应了下来,随即手臂一伸,已顺势将她揽进了怀中。
檀香山草木苍翠,风景优美,只是萧遥却无时不刻不心系大洋彼岸他身上。消息渐渐传来,他身居一线,屡次率部狙击日军,身先士卒,战功赫赫,人称铁血将军,是个叫国人闻之振奋,叫日寇心存忌惮,恨不能除之而后主战铁血人物。
他前线虽浴血奋战,只每年萧遥生日之时,却必定能收到他从大洋另一头送来礼物。三个月前,就她生日前一天,她再次收到了他礼物。
那是一枚用铜片弯成戒指和一块机翼残片。信函中他字极其潦草,可见当时之匆忙。
“萧遥我爱,请无视我再次借用特权,让本来只该运送战时物资宝贵航线来捎托我这一份私心。昨夜梦回,忽然记起十数年前那一夜,我曾应允你要叫你重做我娘。如今想起,我至今竟连这样一个承诺都无法对你兑现,心中愧疚万分。又到你芳诞,战事吃紧,无以为贺,我用击杀过敌寇弹壳做成求婚环戒,附我亲手击下敌机残片,以此作为你芳诞贺礼。待驱日寇那日,我必定兑现诺言,重做你郎。吻。少白。”
萧遥坐飞机之上,望着窗弦下茫茫雪峰冰川,手再一次摸到了贴身衣兜里那一枚戒指。戒指很粗糙,却是他战火消停间隙,亲手为她一点点打磨出来,现碰触,仿佛还能感觉到来自于他指间那种温度。
就是这一枚戒指,让她下了决心,一定要回到他身边,与他一道迎接曙光到来那一天。女儿已经十岁,被托付给了当地好友。女儿非常懂事,知道母亲要去父亲身边,并且一别可能就要数年,却并没哭闹,送别时候,用力地
亲了下萧遥唇,然后笑道:“妈妈,帮我把这个吻转给爸爸,告诉他我爱他,并且以他为骄傲!”
萧遥微微笑了下。
走时候,女儿才五岁,等再过几年,到她长成十三岁婷婷少女,楼少白这个不合格父亲再次见到她时,该会是怎样情景?
江北前线,一场惨烈战役正如火如荼地进行。
日军为了攻下这重要战略据点,借以打通西进通道,投入了四个师团和一个装甲旅,将近六万兵力,展开了疯狂进攻。楼少白率集团军下三个师,已经坚守了一个多月,打退了敌方一次又一次进攻。
一场战斗刚刚结束了。敌军再一次进攻势头暂时被压住,双方炮火停歇了下来。
深夜是这样宁静,这一刻,让早已经听惯了炮火纷飞声楼少白竟然有些不习惯。
这场战斗持续了四天,他也已经连续四天没有合眼,一直坚守指挥阵地。身体感觉到了疲惫,叫嚣着要去休息,但闭上眼睛,耳畔却仍仿佛是那震耳欲聋枪炮之声。
战斗暂时停歇了,但他心情却愈发沉重起来。没有增援,弹药日渐不足,他集团军坚守到现,伤亡惨重,而敌军包围网即将形成,人心大乱,与他同线作战部分部队为了避免被围,已经自行组织撤退,老头子大怒,大怒过后,却也不得不同意撤退。而他之所以还坚持到现,只是为了给后方物资搬迁和百姓人员转移争取量多时间而已。
这一场抗仗,已经打了五年。经历过大大小小不计其数战役,到了现,他觉得愈发艰难了。但是萧遥曾对他说过,很,他们一定会胜利。他相信她。
想到了他女人,他纷乱心情忽然平静了下来,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她盈盈眉眼,还有他们女儿。他送走她们时候,她才五岁,抱住他脖子亲了又亲,依依不舍,现她,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忘了他这个不称职父亲。
楼少白苦笑了下,反正也睡不着觉,扯掉了身上军毯,想去看下那些伤员们。缺医少药,尤其是主刀医生被流弹击中牺牲后,医护人员加紧缺。不少中弹士兵得不到及时救助,本来可以挽回生命却这样流逝了。他心情有些沉重。
他从前并不是个会为人命而感伤人。他看来,军人流血牺牲,那是天经地义。但是现,当枪口一致对准入侵之敌时候,他宁愿和自己并肩作战士兵死于枪炮隆隆中,也不愿看到他们因为救助不力而死于战场之下。他多次发电,只要求派来医生,只是这着手撤退当口,却连这也迟迟得不到回应。
门口响起了敲门声,楼少白叫进来,是张毅,他从前副官,现集团军参谋长。
张毅神色有些怪异,如梦游,但楼少白沉浸自己思绪中,并未察觉,只是习惯性地问道:“怎么样,医生到了没?”
张毅不语,楼少白已是明白,怒气大盛,骂道:“妈,什么狗屁后方支援,连个医生都不派来,只顾着逃命,置前线将士性命于不顾……”
“谁说医生不来!我不是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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