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得子在前方小步快行,阮嘉紧随其后。
云台宫的后苑地方不大,却是别有一番洞天。行走在鹅卵石铺就的甬路上,石径两侧是成片的凤尾竹遮映。穿过丛丛竹林,有一汪两三亩见方的小池塘。沿着池塘边走,可见一竹桥架于塘上,桥中央建有一方小小的竹亭。夜色深重,阮嘉看不清那亭上匾额的题字,只觉冷月新竹,娓娓倒映于清潭之中,俨然一派江南美景——相比于远处叠如山峦的碧瓦朱甍,竟恍如隔世一般。
夜风微凉,吹得竹叶沙沙作响,她裹了裹氅衣。许是大病未愈,石径上摇曳的枝影,看得她稍稍有些目眩。鹅卵石又生了青苔,略有湿滑,阮嘉一个不留心,便险些摔倒。
小得子听见响动,回头连忙搀扶了一把道:“姑娘仔细脚下。”
阮嘉“嗯”了一声,弯腰扯起裙摆时,眼角扫过池塘对岸。那一片凤尾竹边缘,几盏宫灯闪烁其间,隐约有人影晃动。
似是察觉到对面的动静,那抹明黄色停了下来,驻足朝阮嘉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身旁的女子斜倚过来,挽住他的手臂,柔声问道:“皇上在看什么?”
大约是他很少见到兰妃主动与他这般亲昵,靖祯明如夜星的眼中溢满了暖意:“无事,我们走吧。”
“前些天小得子在御花园附近捡了只白狸猫,看着怪可怜的,就留下来养着了。”她屈了屈膝,盈盈拜下,“不料惊扰了圣驾,还请皇上恕罪。”
靖祯双手将她扶起,敛容叹道:“你实在无需这样与朕说话。”
兰妃只是笑笑,不置可否,只挽着他的手臂,沿着逶迤的石径悠然漫步。
另一侧阮嘉躲在假山后面暗自心惊,也不知皇帝是否看到了她。想来皇帝也并不认识自己,心悸之余便跟着小得子继续往西侧殿去了。
一夜无事,只闻几声猫叫,更衬得云台宫静谧非常。
阮嘉不想给兰妃带来麻烦,终日将自己关在西侧殿中不曾外出。兰妃得空的时候,就会和如霜来陪她说说话,她也不觉得太过乏闷。
然而姐妹闲聊的时间并不太多,因为一连七日,皇帝都驾临了云台宫。有时仅仅来用了膳就走,有时也在兰妃这里歇下一夜。阮嘉虽不清楚元封帝的后宫格局如何,也知大凡帝王,皆是三宫六院,佳丽无数。兰妃能得这一份独宠,想必是圣眷浓厚。
但她瞧着兰妃,却并不因此而感到愉悦。有时即便笑着,那眼底也是笼着澹澹愁翳。
到了第八日,正是五月初一,皇帝循例须与皇后同食同寝。兰妃难得清闲,依常例去向中宫问安之后,早早回来西侧殿看望阮嘉。
彼时阮嘉正斜靠在窗下,手里翻着一本晏几道的《小山词》,书页已微微泛黄。
兰妃微笑问道:“阿阮读什么这样认真?”
阮嘉放下书,起身道:“让姐姐见笑了,不过是如霜怕我闷,拿了些闲书来,我也读不太懂的。”
“阿阮年纪不大,竟也有愁思不解了?”她笑着拾起《小山词》,翻开来,正是阮嘉适才读的那一页《临江仙》: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兰妃似有一丝动容,阮嘉看着她,若无其事道:“我只是看这卷的纸张有些黄了,想来定是姐姐平日里爱读的,应当是本好词。”
她合上书,语调里平静如秋水:“是本好词,不过晏几道的词大多感慨光阴易迁、境缘无实,太过孤凉。于你这样的年岁,实在无益。”
阮嘉反问:“姐姐说的是,可是姐姐不过比我虚长两岁,又与皇上两情相悦,何来偏好这些感伤前尘旧梦的幽怨之词?”
兰妃愣了一愣,道:“不过都是打发些时间罢了,哪里会上心,阿阮不也是闲来无事才翻一翻么?”
阮嘉笑道:“确是如此。”突然看见地上一枚秋香色的书笺,原是那《小山词》里落下来的,她刚要弯下身去捡,却被兰妃抢先拾了去。不过转瞬间一瞥,阮嘉看到了浣花笺上一行蝇头小楷:“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末尾还署了一个“卫”字,那笔调飞动脱略,不似寻常女子的字迹。
阮嘉随口一问:“宫里哪位姐姐姓卫?”
兰妃眼中霎时闪过一丝慌乱,将那花笺藏紧在手中,只道:“阿阮看错了,那不是‘卫’(衛),是‘衡’。”
杨慕芝小字“木衡”,且她自幼学习书法,写得一手好字。然而她落笔虽清隽流丽却拘于行迹,远不似那纸间行楷灵逸飞扬。
阮嘉装作并不知情的样子,淡淡地应了一声,心中已隐隐猜到了七八分。
她从前认识的姐姐,虽然性子恬静少言,却不似这般终日郁郁寡欢。起先阮嘉只当是她一人在宫中,难免过得辛苦。可这几日看来,皇帝对兰妃的偏爱有加,说她宠冠六宫,绝非过实之词。饶是如此,兰妃依旧愁容不展,或许她心中还存着一段昔日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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