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点一点地沉下去,水从她的腰漫到了胸口,再到肩膀,寒意渐渐浸入了身体,刺痛之后是麻木……
脚下是有些凹凸的河床,密密麻麻长满了及腰的水草,隔着厚重的裤子都能感觉到它们充满了力量和韧性,她的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而沉重……
水灌进了嘴里,鼻腔里,耳朵里,迅速地带着绝望和冷漠侵蚀掉了最后的呼吸,没有一丝怜悯……
短暂的空白之后,她开始奋力挣扎,仰着头,拼命地想要后退,或是向上……
但她却已经被牢牢地拴在了河底,无论哪个方向,她都动弹不得,手臂的每一次划动都像劈进了一个巨大的果冻里,腿已经无法迈开,那些绿色的,平时只要轻轻一掐就会断开的水草此时此刻却变成了牢固的绳索……
哪怕是仰头三寸之上就是闪着亮光的水面,她的肺里也已经无法再吸进哪怕是半口空气……
她像是被种在了河床上,跟着身边的水草一起,缓缓地在水流中晃动着……”
窗外很静,偶尔有鱼从水面往下扎去,鱼尾带起的水声揉在午后耀眼的阳光里让人一阵阵犯困。
元午靠到身后的垫子上点了一支烟,把写了一半的小说保存了一下,合上了电脑。
这种如同八十岁老头儿坐在门口,脚边趴着十八岁老狗一般的短暂闲散里夹杂着一堆事儿没干完但又反复安慰自己“那又怎么样”的感觉让他很舒适。
一支烟还没抽完,外面传来了咚咚的脚步声,跑得很欢,脚步也重得很,带得元午身下的船板都跟着有些微微的震动。
元午闭上眼睛叹了口气,抓紧抽了两口之后把烟掐了。
脚步声离着还有几米的时候突然放缓,然后消失。
他等了一会儿,站起来轻手轻脚走到窗边,猛地伸手往窗户外面左下方一捞。
“啊!”一串脆亮的笑声响起,带着稚气的鼻音,“又被抓到啦!”
跟着元午的手被拎着衣领站起来的是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儿。
“大头,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的智商按这趋势长下去,以后八成找不着女朋友?”元午看着他,“你没别的地儿躲了吗?”
“什么?”大头扬着脸。
大头其实长得挺可爱,五官相对于他的父母来说不太像亲生的,脑袋也不大。
起这么个小名也许是因为船上人的美好愿望,元午看了看窗外的水面,头大估计不容易沉底儿。
“没,我说你太重了,跑步声音太大。”他回到垫子上靠着。
“小午哥哥,”大头从舱门绕了进来,“你知道吗……”
“叫叔。”元午说。
“叔,”大头马上改了口,“你知道吗……”
“脱鞋。”元午又说。
大头很麻利地蹬掉了脚上的拖鞋跑到他身边挤着坐下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元午从旁边的迷你冰箱里拿了一根冰棍给他。
“那我告诉你,”大头凑到他耳边,用手拢着嘴,“码头那边又淹死人啦,好多人在看。”
“你看了?”元午瞅了他一眼。
“没有,我妈说小孩儿不能看,会被勾走的。”大头很严肃地说,说完就紧紧抿着嘴,看上去很紧张。
元午笑了笑,从钱包里抽了张钱出来:“去帮叔买包烟。”
“嗯,”大头接过钱,“我今天喝瓶牛奶好不好?”
“好,棒棒糖也可以吃。”元午站了起来,往舱门走过去。
“你去哪儿?”大头跟在他身后问。
“采风。”元午回答。
已经三天没有走出船舱了,在船舱里待着的时候还不觉得,走出来站在甲板上,元午才发现今天的太阳特别奔放,都快五点了还这么明艳动人。
他眯缝着眼睛抬头看了看天,白晃晃的一片,十秒钟之后就有了一种已经飞在天空中的错觉。
他打了个喷嚏把目光收了回来。
从这里到码头挺远,大概得走个七八分钟。
元午顺着架在两条船之间的木板慢慢往那边走过去。
这个地方叫沉桥,城市郊区的一片湿地。
两条河从这里经过,留下大片的水面,一个个像小湖似地连接起来,夏天会长满芦苇,偶尔会有一两处露出水面大小也就十几平米的实地。
元午住的这边是一个河湾,老码头废弃之后,这里就一层又一层地停满了各种旧船,有些无主的,有些是有主待修但一直没修的,横七竖八地挤在一起,被人用各种宽窄不一的木板连接起来,像一个水上迷宫,中间还有不少养鱼的网箱。
住在这里的不是元午一个人,比如大头一家还有他们的邻居,守网箱的人,还有岸上没有房子或者是有房子却习惯了住在水面上的那些人。
不过住得离码头这么远的,倒的确只有他一个。
离老码头还有几十米远就能看到那边围了不少人,还有扛着摄像机的,看样子是电视台的人也来了。
元午没有走上码头,在旁边的一条船头上蹲了下来,把兜里的最后一根烟点上了。
溺水的人已经被抬走了,看热闹的人还没有散去,都围着看电视台的记者正采访几个经常在这片钓鱼的人。
平时平静安宁得有些过头的地方,有点儿什么事就能让人莫名其妙地兴奋好半天。
元午不知道具体情况,但沉桥有人溺水并不稀奇。
沉桥算是个城市近郊的旅游景点,只是不包括老码头这半边,老码头离公路太远,水面也窄,水况复杂,一般游客不会过来,几个农家乐都黄了。
不过到了夏天却还是偶尔会有人为了躲开人流过来玩水,于是每年都会有几个不了解水下情况没找对地方下水的从水底漂上来。
他听了一会儿看热闹那帮人意犹未尽的议论,这回没上来的人,是三天前失踪,今天在东湾那边找到的。
东湾在芦苇深处,有几大片长得很好的荷花,还有些面积很小的旱地,除了用船载着耕牛过去种地的村民,几乎没有人迹。
大头他妈很神秘地问过他,知道为什么东湾的荷花长得这么好吗?
“知道,”元午点头,“死的人多。”
大头他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这人怪得很,吓人。”
“嗯?”元午也盯着她看,“又不是我把那些人推下去的,有什么吓人。”
那天之后大头他妈就不让大头到他船上玩了,虽然大头一次也没少来。
元午抽完烟准备离开,电视台的那个女记者很不利索地跳到了船上,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老乡,你好,能问几个问题吗?”
元午没出声。
“老乡,你是住在这里的吧?”女记者又问。
“嗯。”元午站了起来,转身往回走。
“你是住在船上还是那边村子里?”女记者拦在了他面前,“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不。”元午很简短地回答,绕过她继续往前走。
“那你知道东湾有人溺水的事吗?”女记者是个很年轻的小姑娘,看样子刚毕业,非常执着地又跟了上来,一连串地问,“这两年溺水的人比前几年多,你觉得是什么原因呢?你应该是本地村民吧,能不能给游客说一些相关的安全建议呢?”
“不知道,没想过,不能,”元午跨上了连接两条船的板子,往挤在他身边的女记者脚下看了一眼,伸手想要拦她,“当……”
“什么?我……”女记者不肯放弃这次采访机会,不顾阻挡地紧跟着迈了一步,接着就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啊!”
元午拦她的手赶紧改成了拉她,但没成功,捞了个空:“心。”
脚下门板改装拼出的板子年头有些久远,有几块已经腐了,女记者这一脚踩得很合适,话都没说完,人已经摔进了水里。
码头上发出一阵轰笑,码头水浅,但猛地摔下去还是让女记者很狼狈,她在水里尖叫着扑腾了好几下才站了起来。
元午叹了口气,转身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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