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栓婶还不好意思呢,但是张大栓一点也不客气,夺过了她手里的篮子,一只手搀住了女人的手。
女人的手很温热,三十年前就是这么温热。
张大栓不由想起了三十年前,娶女人的那一刻。
那时候,他用一匹大青骡子,吹吹打打将大栓婶拉回了家。
洞房里,红烛下,女人的手也是这么温热。她的手掌很厚实,上面有层硬茧。
山里女人干农活,手上都有老茧。
那时候的张大栓,就曾经发誓,那个女人嫁给我,我就让女人幸福一辈子。
再后来,他拼死拼活,凭着祖上的那本鲁班秘术勇闯都市,从一个小木匠做起,最后开办了家具厂,一跃成为大梁山的首富,就是想女人好过一点,儿子好过一点。
那时候年轻,他犯了不少的错。
乡下人没进过城,进城以后就被花花世界耀花了眼。
张大栓沉迷过,失落过,也花天酒地过。
可他始终把家里的女人看作正妻,从没有想过遗弃她。
现在老了,后悔了,他多想搀着她的手,陪她走完余生。
这手失去的时间太长,他好想就这么牵着她,陪着她走完一辈子,一直到下辈子,下下辈子。
老实说,他很久没有这样搀过女人的手了,那感觉都忘记了。
这是一种失而复得的爱,也是一种经历了生死以后幡然醒悟的爱。
这时候他才知道多么舍不得她。
张大栓搀着女人的手,一步一步走向山道,他嘱咐她小心点,小心绊脚石,小心路滑。
他帮着她摘枣子,也帮着她采别的山果。
他把摘下的果子放在篮子里,看着女人傻傻的笑,那笑容前所未有的憨实,前所未有的纯真。
他忽然又想起当初她坐月子时的情景。那时候二狗刚刚生下来,刚刚满月。
她让他给孩子取个名字,他说:“就叫二狗吧。”
女人问:“这名字真难听,为啥要叫狗?”
他说:“歪名字好养活,不会夭折,阎王爷不会要,就能长大了,活的岁数也大。”
她笑他没文化,他却说山里人不需要文化。只需要老婆孩子热炕头。
那时候他看着她,她一脸的幸福。
其实山里女人很容易满足,有男人有儿子,有片瓦遮头,能填饱肚子,那就是最大的满足。
看着即将衰老的女人,张大栓的脑海里又出现三十岁的大栓婶。
那时候,日子刚刚好过,张大栓常年不在家。可每次回家,女人都在村口的老槐树底下等着他。
每次进门,女人都是先用汗巾帮他拍打干净身上的尘土,然后将香喷喷的饭菜端上餐桌。
女人爱唠叨,说他懒,啥活也不干,懒得骨头缝生蛆,油瓶子倒了都不知道扶。
一家三口吃饭的时候,女人的嘴巴也不闲着,不是说男人邋遢,就是说儿子二狗费衣服,那身上的油腻有一煎饼厚,跟猪打泥一样。
有时候男人烦了就会揍她,用鞋底子抽她的屁股,将她的后背抽得阳光灿烂万紫千红。
女人满大街的嚎叫,爹啊娘啊的哭。
哭是哭,可哭完该干啥干啥?该做饭做饭,该洗衣服洗衣服。
山里男人谁不打老婆?那个老婆不被男人打?
打是亲骂是爱,最爱就是戳脑袋。
女人稀罕男人,会用手指戳他的脑袋,男人稀罕女人,就会打她屁股。
大栓婶没少挨打,可从不嫉恨男人。
张大栓瞅着女人的脸,想起过去的一切,都是那么让人憧憬,让人留恋。
他的手也就把女人抓的更紧,搀得更稳。
不知道为啥,大栓婶的老脸腾地红了,身子也颤抖了一下。
她晃了晃身子,想把男人的手甩开。
人要脸树要皮,他觉得被人看到不好。
自己毕竟从前是有家室的人,被一个老头子这么死死抓着,人家还不笑她老不正经?
他不知道这老头子咋了?非抓着自己不放。
可挣了两下没挣脱。她说:“老哥,你放开,俺自己能走。”
张大栓说:“你脚小,走不惯山路,摔着咋办?我扶着你,走得稳。”
大栓婶说:“别介,让人看见像啥话?”
张大栓说:“不妨事,年纪一大把了,谁说咱?”
这时候,张大栓忽然想起了录音磁带上年轻人唱的一首歌:没有风雨躲得过,没有坎坷不必走,所以安心的牵你的手,不去想该不该回头。
也许牵了手的手,前生不一定好走,也许有了伴的路,今生还要更忙碌,所以牵了手的手,来生还要一起走,所以有了伴的路,没有岁月可回头……。
张大栓的心里热乎乎的,大栓婶的心里也热乎乎的。
他又找回了三十年前的那种感觉,她也想起了老头子活着时候的情景。
老伴老伴,老来为伴。
每个人对幸福的理解都是不同的,幸福的人总是觉得自己不够幸福。很多人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到了晚年,他们就会把所有的一切看得很透。那时候就会知道,年轻是幸福,活着就是幸福,哭是幸福,笑是幸福,折磨是幸福,苦难也是幸福。
只有经历了酸甜苦辣,经历了生老病死,才会显出人生的完美。
张大栓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大栓婶觉得自己也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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