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迁没办法说服沈溪。
无论谢迁表现出怎样的支持态度,沈溪始终抱有一定戒备心理,倒不是说沈溪不给谢迁机会,而是因为二人立场有根本性的分歧,这是当前微妙的局势所导致,而非二人私交如何如何。
谢迁没有继续劝说,他提出让沈溪去请示张太后,并没有征询沈溪是否同意,就好像只是通知沈溪一声,让他直接照办便可,毫无商量的余地。
接下来谢迁所问,基本都是沈溪在草原上的经历,这也是谢迁长久以来想知道的事情。
有一点谢迁没问,那就是战事开启前,是否一切便已在沈溪计划内?谢迁大概意识到这个问题提出来,会伤感情,干脆选择避而不谈,沈溪在叙说自己于草原上的经历时,谢迁不断点头,偶尔会问上一两句,神色间显得非常平静。
“平安回来就好。”
谢迁最后总结道,“这一战能得胜,也是老夫没预料到的,你莫要怪战前还是战事进行中老夫没有坚定地站在你这边……唉!当时朝野都不支持你出兵,因为没人看好这场战争,就算最后胜利了又能如何?不照样放弃了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地盘?既如此,安安稳稳过个几年不好吗?”
谢迁似乎在讲述他不支持对草原用兵是多么正确的事情,并没有打算跟沈溪道歉,说话时带着一股不容质疑的傲气。
沈溪对此腹诽不已,对草原用不用兵当然有着根本性的差别。在此之前,一旦达延部完成对草原的统一,很快九边各处就会燃起烽烟,鞑靼人会把关塞内外的大明百姓,当做猪羊一般,随时宰割。
到时候朝廷疲于应对,国力会不知不觉消耗。
而现在随着草原青壮为之一空,起码未来几十年内不用再担心西北各处的安全,可以安心发展国计民生。
当然,沈溪不会跟谢迁计较太多,从根本上来说他是谢迁提拔起来,不然的话就算立下功劳再多,朝廷也可以选择性地来个视而不见,历史上这种事情不胜枚举,许多时候不是你做好了就能得到回报的。
谢迁再道:“过去这几年,朝廷穷兵黩武,花费巨大,若不好好休养生息几年,百姓会继续遭难。如今中原地区灾害频繁,水患、瘟疫接踵而至,听说到现在还没缓解过来,以至于地方叛乱有星火燎原的趋势?”
“是。”
沈溪果断回答,这种事他没必要避讳,本来就是人所共知的事情。当然他心底把朝廷用兵跟地方灾害结合在一起,还是有不同看法,毕竟打这一仗他基本上都是花的自己的钱,所以穷兵黩武根本就不跟他沾边。
正德朝有个好处,那就是皇帝虽然不怎么管事,但也不会刻薄大臣,就算刘瑾当政时也未造成中枢和地方消息割裂,朱厚照是否知晓先不论,至少大臣们对于民间的事情还是非常清楚的,地方官员基本能保证对上消息及时送达,即便哪里遇到灾害,朝廷也不会因此苛刻各级官员,这是主要原因。
谢迁道:“不管地方叛乱是否加剧,只要交给下面的人去处置便可,你不需要亲自前去,杀鸡焉用牛刀?你的差事就是维持军中安定,尤其是西北军队平稳,战前战后总该有一番交替,所以老夫还是不支持你去劝陛下回来。”
沈溪淡淡一笑,并没有接谢迁的话茬,显然心中另有打算。
毕竟,是否听从谢迁的建议不是现在能定下的,很多事需要看形势发展,沈溪自己也在观察朝廷局势,以前朝中官员的派系和政治倾向,因为朱厚照的存在并不明朗,但现在随着朱厚照出走,很多问题暴露得清清楚楚。
谢迁又道:“老夫累了,得歇息了,这样吧,你上一道奏疏向太后娘娘请示,看看太后是否准允你前去找寻陛下……这件事就这么定了,老夫先回去,有事明早再说!”
或许是谢迁意识到,就算沈溪马上写奏疏请示张太后,一来一回也不可在一夜间完成,就算快马能及时赶到,张太后那边也需要时间审阅和商议对策,很多事可以等到来日他精神恢复后再说。
此时谢迁因连续赶路,身体都快散架了,疲累不堪,说话时一直有气无力。
沈溪站起身来:“恭送谢阁老。”
谢迁道:“你跟老夫一起到驿馆,抵足而眠,有事还能商议。”
沈溪摇头道:“谢阁老回去休息,在下前去能作何?谢阁老不也说了,有事可以等日后再议定,何必急于一时?”
谢迁想了下,微微点头,他从沈溪神色中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随即鼓励道:“战事结束,朝堂内大概会经历一番人事变动,你安心在朝中做事,总归未来你可成为大明柱梁!老夫看好你。”
沈溪苦笑一下,心想:“我为官到现在,做了那么多对大明有益的事情,难道仅仅是未来可能会成为大明柱梁?那我现在是什么,只是个给人打下手的小角色?你谢老儿始终把自己当作文官魁首,看起来开始转向支持我,但其实还是想任何事都出自你的决策,让我沿着你选定的路走,这也是我俩矛盾所在,既如此你还跟我商议什么?”
到此时,沈溪已不可能再对谢迁言听计从,无论谢迁是否是一片好意,沈溪都无法甘心平稳过上多少年后再出来做实事,他目标明确,就是要利用朱厚照的支持施行很多改革,促进时代进步。
事情到了这般田地,沈溪不可能事事都为谢迁着想,就好像谢迁也不可能会放弃原则,全力支持沈溪改革一样。
……
……
谢迁回到驿馆休息。
沈溪则留在住所内,面对眼前厚厚一叠案牍,根本就看不下去。
此时刚天黑,本来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但沈溪根本就不饥饿,朱鸿进来道:“大人,唐先生求见。”
沈溪没想到唐寅会来,因为他做事的方法和手段不为人所理解,不奢求旁人能帮到他太多,留唐寅在身边,更像是备不时之需,至少目前唐寅无法帮到他太大的忙。
但他知道,未来自己要做很多事,那不是他一个人决策就能完成的,还需要很多人执行和监督,更需要一些人在地方上为他的政策奔走,而唐寅就是很好的人选。
“请他进来吧。”
沈溪随口说了一句,言语间显得很倦怠。
很快唐寅便出现在沈溪面前。
当唐寅进来,看到沈溪凑在烛光下看什么东西时,只是站在那儿没有说话,好像并不想打扰沈溪。
沈溪问道:“为何如此安静?”
唐寅见沈溪没侧过头来,言语中有种冷漠,当即回道:“沈尚书,在下希望早些回京看望妻儿,出来久了,怕内子挂念。”
沈溪点头道:“思念亲人乃人之常情,唐兄可以回去……其实不必跟我请示,我会让人给你支一笔车马费。”
沈溪没有说束脩或者薪酬的事情,而只是说给唐寅车马费,意思就是说感谢你在这一路上跟随我,帮我出谋划策,至于接下来是否还要用你,另当别论。
唐寅没去争辩什么,来之前,他把很多事都想明白了,拱手道:“在下能力有限,实在帮不到沈尚书你,承蒙你一直以来的照顾,这边先谢过!”
说到这里,发现沈溪终于侧过头看着他,好像对唐寅说的话提起几分兴趣来。
唐寅又叹道,“我始终没有办法进入仕途,除了少了进士的身份,其实做事也没什么能力……可笑我之前还一直以为自己怀才不遇。”
沈溪微笑着问道:“唐兄怎会如此灰心失望?你可是名闻遐迩的江南才子,诗画堪称一绝,多少人对你欣然向往?”
唐寅苦笑着摇头:“经历太多事情之后,我不会再高看自己一眼,无论是在危机四伏的战场上,又或者云谲波诡的官场,在下能力距离沈尚书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儿,没办法提出合理的建议。或许我就适合去做一些简单的事情,书书写写,发些牢骚……官场根本就不适合我!”
言语间唐寅带着一种对自己的极度失望,俨然跟他随同沈溪出征前的意气风发迥异。
沈溪打量唐寅,许久后,他仿佛看到了一个能帮到自己,或者自己想要的唐寅,这大概正是他期望对唐寅做出的改变。
沈溪微笑着说道:“唐兄,其实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帮到了我,也帮到了天下苍生,现在激流勇退的话实在太过可惜……嗯,要不这样吧,你先回京休整一段时间,等我回到京城后,会帮你在朝中谋取个差事……以你举人的身份,还有在对草原之战中随军立下的功劳,大概可以担任一地县令……我准备先让你到地方上历练个几年,积攒些政绩和资历,唐兄你看如何?”
“啊?”
唐寅听到这话,眼睛瞪得溜圆,显得非常惊讶。
举人只是理论上有当县令的可能,但一定是那种偏远没人稀罕的地方去当县令,没什么油水不说,下辖管理的人还特别少,就算这样也需要走动关系,花费不菲,当完县令后还连个晋升的途径都没有,可悲可怜。
但他只是跟沈溪到草原上走了一趟,沈溪便许诺给他找个县令的差事当当,以沈溪的人脉关系,自然不会随便给他找个地方就打发他。
而唐寅马上就要得到一个连两榜进士都梦寐以求的好差事,直接到某个地方当县令,从此踏上仕途!
唐寅本以为沈溪要将他打发走,从此过那种山野村夫的日子,郁郁寡欢而终,但未曾想,沈溪居然让他做官,那二人此后就不再是雇佣关系,身为官员最多算是沈溪的下级,所以沈溪才会说给他“车马费”而非其他。
唐寅激动地道:“沈尚书,您……这样做怕是不那么合适吧?在下寸功无立,哪里敢当此重……”
突然间,一代才子居然也出现了口拙的情况,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此时唐寅非常激动,他跟徐经都被剥夺参加会试的资格,甚至被列入官场黑名单,就算入仕也只能当小吏,根本无从晋升,但现在沈溪却给了他另外一条官场晋升的途径。
沈溪微笑着鼓励道:“若以唐兄的本事,考进士绰绰有余,如今之所以沦落到这地步,也只能说是交友不善。不过我想提醒一下,我并没对你做什么许诺,我目前只是兵部尚书,只能说回去后尽量帮你争取,莫要以为事情便板上钉钉。”
唐寅明白沈溪这句话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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