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坤和宫,楚王周身那种轻松戏谑的氛围便随夜风消失不见了,他又变成了那个崖岸高峻、盛气逼人的楚王。
每个人都有无数脸谱,而最真实的永远包裹在最下面。
只是转进宸宫甬道之前,他脚步停下来,宫灯朦胧,夜风送凉,他目露温意,将手中那方丝滑柔软手帕看了一看,朦胧的宫灯下上面一片素白,复又缓缓送至鼻尖轻轻嗅了一嗅。
嘴角的笑意顿时僵住……隐隐,怎么有股子鱼味……
他远远捻起蹙眉看了两眼,扔给身旁的小太监:“洗干净。”顿了顿,又补充,“用软香豆。”
小太监不敢多问,立刻捧着帕子如临大敌一般去了。
楚王这才按了按太阳穴,不疾不徐走向朱子房。
房中等候已久的两人各怀心思。两鬓斑白的大司马有一道引以为傲的美髯,日日睡觉都要特制的帕子包扎起来,此刻,他虽然仍安坐于此,但捋胡须的力度已充分说明主人的不满了。
晏隐位于他下首,安安静静做他的美男子。
房中流淌着不安的空气,连烛火都跟着噼啪起来,晏隐纹丝不动。
大司马眼角跳了两跳,终究耐不住:“为师听褚拱说他日前去了坤和宫,并梁世贾、谭元春,然朝马进宫却又未得召见。可有此事?”
楚国太医院三杰之褚拱是大司马的儿女亲家,知晓此事并不奇怪。
但是在齐国蠢动之时却问起这样鸡毛蒜皮的事,晏隐倒有几分好奇:“确有此事。君夫人高热危急,王上急切也是情理之中。”
大司马哼了一声,虽已近天命之年,但保养得益,看上去不过四十有余,他本就豹头环眼,此刻眼睛微睁,叫人从心底生出压迫来:“王上是楚之王,不是你的妹夫,齐人伐陈,陈楚联姻,桩桩件件,晏隐你可费了不少心。”
晏隐微不可见蹙了蹙眉,复而含笑道:“老师的话学生却听不懂了。”
大司马嘁声冷道:“你们背着老夫的那些事情,真以为天衣无缝吗?黄口小儿,竟然生出这般野心,当日军中的教训竟忘了么?为师既然能拥护……”他咬牙,后半句未曾出口,却也是明明白白。
晏隐面色不改,顺手理了理自己的袍摆,缓声道:“老师,学生有句话一直想说,却没有机会说与老师听。学生和王上虽曾在您的麾下从戎,但这景楚,国姓虽是芈,大氏却从来都是景。与其说是老师成全了王上,何不说是王上屈尊承了老师的情……”
“好,好,好哇……”大司马的性子并未随着年纪恬淡下去,闻言大为恼怒,眼睛发红,面颊横肉微抖,连哼了三声好。
晏隐的眼睛余光隐隐扫见房门外踏月而来的宫灯阴影,他脸上暧昧的笑意更甚,几乎是微不可闻加了一句:“更何况,老师也不是白白帮忙。”
大司马勃然大怒,黑脸发紫,一掌拍在几案上,凌厉的气势呼之欲出:“放肆!”
几案的茶杯被震得跳了开去,杯盖颤动,迤逦的水渍在桌上留下蜿蜒的痕迹。门旁的两个內监也不由跟着抖了一抖。
屋内的两人同时便听见楚王低沉含笑的声音:“老师,何事如此着恼,可是晏隐又不听您的话。”
大司马又死死瞪了晏隐片刻,这才从鼻孔中哼出两道气:“王上言重,‘老师’二字老臣受之有愧。”
楚王看了一旁拂袖而坐的晏隐,他笑眯眯的歪了歪头,一副无辜的模样。
楚王便叹气:“若非当日老师收留,珝如何能得施所长。老师这话,倒是叫学生不安了。晏隐,可是你又做了什么混账事,说了些混账话。”
大司马表情略略松解了些,声音依旧冰冷:“旧书已归高阁,蛟龙已归深海。现在的楚国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老臣本不该多说什么?但是今日收到的线报却让老臣甚为不安。”既已隐退,为何还有线报,这前后两句着实矛盾,晏隐垂首不语。
楚王阔步走进来,与大司马见礼后平坐一方,大司马接下来的声音便也有了感情:“这两个线报是先王安在齐宫的,先王故去后,便由老臣接管,本已沉寂着许多年,却不想日前竟知道了一个可怕的消息。王上可还记得,前些日子,借着保太后的寿辰,齐人先派人送来了贺礼,以此修好两国关系。朝中莫不感叹王上您的天纵之姿,威慑四方……”
楚王点头示意他继续,大司马这便咽了口唾沫:“但,据细作所说,此次出兵陈国,不过齐人的一次试探,而且这次战争,更有其他更可怕的目的。”
“什么目的?”晏隐问道。
大司马瞪了他一眼,又看向楚王:“送来的密信字迹潦草,寥寥数语,想是没有写完已经来不及,只仓促中送了出来——之后再也无法联系上他。”
楚王神色严肃起来,大司马便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蜡丸,原本透明的蜡丸已经变成诡异的赤红色。
晏隐的神色也凝重起来,看着那一方蜡丸,那是军中只有特级机密急件才能用的颜色,本身便已是一种威慑。
大司马见楚王的表情便知道他明白事态的严重性,立刻打铁趁热进言:“王上宅心仁厚,向来重情,但是感情既是最深的羁绊,也可能是迷眼的烟云。亲贤臣,远小人,此楚之所以兴隆,亲小人,远贤臣,此女国所以倾颓也。”说罢,又生怕楚王不知道是谁似的,狠狠看了一眼晏隐。
晏隐摸了摸鼻子:“老师,女国倾颓,是因为兵力不足以拒敌吧。”
大司马眉头一皱,便听楚王喝骂道:“混账东西,不成体统,老师说话,你插什么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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