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追欢笑语频,寻思离乱可伤神;闲来屈指从头数,得到清平有几人。
有一个已经走过大半人生的老人说过这么一段话:
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
田也空,地也空,换过多少主人翁。
名也空,利也空,转眼荒郊土一封。
世人少有睿智豁达如斯者,这种话都是吃饱了肚子的人才会说的,西方列强的船坚炮利将整个国家敲打得山河破碎,身处其间的亿万万人民身世浮沉如雨打之萍,无根,而且身不由己,随时面临着灭顶之灾,唯一期冀的就是在看似顺利平安的熬过一天之后,能有点饱腹的东西。
当使得万物平等的大无私奉献着——太阳隐没,另一个使得万物平等的剥削者——黑暗降临,有家者归家,无家者蜷缩在墙角旮旯,这一刻,无论有家没家,只要白日里没有手段弄到吃的穿的,就一定面临着寒冷与饥饿,随时可能死去,命如草芥却比草贱。
人群聚集的地方不比大山里,野菜草根都挖不到,更遑论野味。
王路常走在暗夜包裹的街道上,这时候已经天黑了许久,才来到这个地方,不知道还有多远,或许马上就要到天津了。
很饿很累。
路上见到不少隆冬时候的冻死骨。
准备找个小客栈安顿一下自己,偶尔见到行色匆匆的人们,面皮没了白日勉强的活力,暗淡的眼神里充斥着戒备与凶狠。
突然有喝喊声响起,是在一处灯火朦胧的区域:“马大爷善心大发,施粥了啊施粥了啊……”
才喝喊出来,便有人朝着那个方向狂奔而去,嘴中嘶吼着,喷着白烟。
王路常也朝着那个方向走去,有免费的粮食,不用花钱还能有热乎乎的粥,这很好。
人们跑得很快,渐渐的人越来越多,走得近了才看出来,施粥的地方是一个青楼。对于青楼这种地方,王路常一直很有好感,因为王子昂曾带他去过一个青楼,见过一个观音般的女人,只是这么些年一直没有再去过苏州,也就没去见过那个不知道与师父的和尚朋友是什么关系的女人。
小厮与丫鬟正在两个大木桶边上散粥,大勺子一舀,白花花米粥清香扑鼻,无数人围着木桶高举着碗和桶,这些抢粥的人大都是寻常人家的的装扮,这年头,物质的匮乏,已经导致寻常的百姓家中也无存粮,只能仓皇度日,就更不用去说挤在人群中跌跌撞撞的干瘦乞丐和小孩儿。
无数人围着两个热腾腾的圈子,里一层外一层,转眼间便极得滴水不漏,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有是非的地方就是江湖,而排挤人是江湖人的拿手好戏。
围城堆抢粥的人中不乏有好手段者,这些人弄得两队层层叠叠的人群不断开阖,两朵花一般绽放,凋谢,绽放,凋谢……
王路常才走了几步就不想再走了,不是因为挤不进去。
在那青楼的二楼上,一群人扶着栏杆看着下面哄抢的人群,哈哈大笑,女人花枝招展,男人黄牙暴嘴,满脸横肉,脖子上盘着乌黑的辫子,脑门儿上满是闪跳的青筋,正与旁边的一个衣着阔绰的胖公子哥儿嘻嘻哈哈的笑,瓜果皮随着他们的动作,掉下正下方的粥桶之中。
所有人对此熟视无睹,只顾着争抢桶中的粥饭。
那黄牙暴嘴的大汉嗑着瓜子儿,不时朝着下方人群吼吼:“马爷我今儿个给大伙儿随了喜,给予了温饱,那么马爷如今想听两句好儿,叫两声来听听!叫好了……”
话音未落,栏杆下的人群中就有人开悟了。
“马爷,您是黑龙镇最开面的老爷,劫富济贫功德无量,您先受我一拜!”外围中有人挤不进去,忙高声大喝,这一声大喝马屁虽然没有文化,但是不仅声音大,而且气势足神态真,顿时惹得楼上的大汉哈哈大笑起来,赶紧指着那人让人舀给他两大勺子,这一来,顿时人群中呼声不断,高度赞扬那大汉舍己的无私精神和霸道。
“得了,马爷,您是实打实的爷爷,五花马千金裘算个什么,这世道穷人都是转生的饕鬄,还有谁敢给穷人施粥发善心,就您马爷财大气粗,不怕被这些个饿死鬼投生的贱种吃个精光,我金三儿愿赌服输,北城区李家湾那片地儿几十个佃户就是您的了,您收好,还望您哪,在洋爷爷哪儿给说个好,给金三儿搭个道儿,大恩绝不敢忘……”
“哈哈哈,好说好说,三爷客气啦……”
听那楼上的两人对话,说着什么服不服输之类的话,说了不久,便搂着女人进门去了。原来一场善心善意的周济,几千号人的生计,居然只是两个豪绅之间敲门送礼的彩头和赌注。
王路常觉得自己还没混到这种境地,武夫即便饿死,也不吃嗟来之食。
转身便走。
看到街道上,摇摇摆摆走来两个小孩子,抱着比头还大的破瓷碗,棉袍的花色相仿,一个像碎切腌菜,一个像酱菜,两人身上满是鼻涕和油腻干燥后的渍印,顿时心动了,隐隐约约记得某个被人拐走的小女孩身上也是这种颜色,是桃红假哔叽的棉袍在田泥、蚂蚱唾沫、青蛙尿、油渍、鼻涕等无数肮脏的浸染下渍出来的色彩,那那珍贵的颜色在一冬日积月累的黑腻污秽里真是双手捧出来的,于是痛彻心扉,生活不该给孩子们留下这种暗淡无光的印记。</div>
他们本该青翠醒目,这才是中国的国色,而不是满大街的暗黑、褐黄,青灰。
阵阵的绝望袭来。
街上一般人穿的蓝布衫大都经过补缀,深深浅浅,颜色已经洗没了,像一只只土狗,虽然有人说过我们中国本来是补钉的国家,连天都是女娲补过的,但是,不是眼前这种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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