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道并不太平,大清国庙堂中黄紫贵胄们歌功颂德的“同治中兴”只是一幅图画,而这幅图画的笔墨在整个壮阔的华夏大地上只描绘了不到千分之一。
倘若真的是画卷,那么这真真是一副意境无比深远的高明画作,空灵透气,不闷不滞,不平不板,有无相生、计白当黑、欲擒故纵、意到笔不到,赋有张力,使人感觉画外有画,气势非凡。
然而这不是。
留白之地的万万升斗小民们,过的日子没有半点色彩。
特别是在寒冷冬季的傍晚,那种寒冷与孤寂,凄苦与落寞,不是能够吃饱穿暖的人能够体会的。
卜空村,村头村尾街头陋巷。
孩子们跑来跑去,
有三四岁,也有七八岁的,这些会跑会动的孩子,都早已尝遍了生活的艰辛。此时是一天中不多的玩耍时间,隆冬刻骨的时节,身上衣物堪堪蔽体的他们此时在奔跑,在嬉笑,手中持着木质的刀枪棍棒,你是大侠,我为将军,你是绿林总瓢把子,我乃风度翩翩长生仙,斗去斗来,不亦乐乎。
虽然这样的童年并不是无忧无虑,但它终究是童年,有同龄人的陪伴,十分欢快,而五六十年过后,就算你垂垂老矣,回想起来,嘴角仍旧会噙着笑意。
然而,最可怕的是即便是童年时期,也是孤独的。
王抉微手中捉着一只肥嫩的绿皮青蛙,这是她从田里犁开的厚土下翻找到的,这个时节的青蛙,全躲在天地的泥土里,很好找,又肥又嫩,她的手掌冻得通红,鼻涕止不住的流着,看着那些追逐打闹的孩子怔怔出神。
半个时辰后,到了吃饭的时候,在爹娘的呼喊声中孩子们陆续散去,比武殴斗的胜者如同沙场凯旋的将领,落败者则灰心丧气,想着回去再好好闭关修炼些时日好复仇。
没有人愿意去看孤零零站在一旁观看的王抉微,就好像她是空气,因为她脏,她没爹没娘。
暮色中,捏着青蛙的单薄身影轻轻颤抖着,抿着嘴唇,满脸的倔强。
等到所有人都散尽,那群小孩儿玩耍过的地方,地上静静的躺着一只坏掉的竹蜻蜓,这竹蜻蜓可好玩儿了,她曾见过,握在双掌中一旋,便扶摇而上了,轻盈的穿过房顶,看到了很远的世界,又漂亮又优雅。
王抉微将衣服掀起一个角落,将最新捉到的这只青蛙小心翼翼的放进去,里面鼓囊囊一团,已经有好多的青蛙和蚱蜢了。
她四下看了一眼,然后一下子窜出去,将那只坏掉的竹蜻蜓握在手中,然后长舒一口气。
心中有些烦恼,路常哥哥一直在喝酒昏睡,身体又不好,更何况她不想理他了,小姨又跟那个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大哥哥走了,唉,那大哥哥长得真俊俏呢啊,小姨也漂亮,两个人在一起真搭配,但是不想跟他们在一起,要不是跑得快就要被小姨捉走了,因为放不下路常哥哥,路常哥哥也长得俏,洗干净了就很好看,可是现在……
唉,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去找带油荤的东西去给他补身子了,怎么还是不见好?
村里面嫌她脏又没有人理会她,应该找谁帮忙修一下呢?
她已经很努力的洗过脸和衣服了,可是看起来还是脏兮兮的,没有别人家的婆娘洗得干净。
她真希望自己快点儿长大。
凉风习习,虽然她的头发肮脏生硬,但是稀疏的刘海还是被微风拂动,露出高高的额头,相比她泥污的脸孔,显得尤为白皙光洁。
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想要活下去,总不是一件多轻松的事情,在小姨走后,就没有人做吃的了,她自己煮面,包饺子,自己吃饭,自己洗衣服,还得给路常哥哥送饭,后来店里的面吃完了,小姨给的钱也使完了,她想去两条街外的一栋院落,帮一对年迈夫妇收拾屋子和打扫院落、挑挑水啊什么的,但是老奶奶担心她没爹没娘的手脚不干净会偷东西,就没要她。
她还想过去街上专心的等着,希望能捡到钱,因为曾经有村里的孩子在街上捡到过一只鼓囊囊的棉布钱袋子,里面满是铜板,还有一粒碎银子,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银子,很小小的一粒,还不如她指甲盖那么大,可还是让她羡慕到今天。
她也想去打猎,但是拉不开弓。
她并没有什么能赚钱的收入来源。
她只能去捉蚱蜢,青蛙,找野菜,大宅里的东西该当的都被路常哥哥当掉了,钱全变成了酒水,一粒米饭也没见过。
但是她不想离开他。
在她八岁的生命中,接触过最多、最温暖的男子,就是他了,虽然他现在好像出了点问题。
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她还记得,路常哥哥曾经背着她,在大山里跑了一晚上,一刻都不停,然后去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的一座高高的山头去看太阳,虽然她觉得初生的太阳很好看,但是那时候牙齿白白的路常哥哥比太阳还好看,他的脑门光光的,冒着汗珠,背对着金色的朝阳看着她笑,然后把她举起来,面对着太阳,脚下就是无边无际的林海,随着波涛起伏,阳光洒在脸上温暖得就像在被窝中一样:“东边有个地方,那里全是水,还有好多的鱼儿,沙滩,很好看又好吃的贝壳,你的父亲曾经带我去过,我以后一定带你去。”路常哥哥这样告诉她,所以她一直期待着,期待着看到那个记忆中隐隐约约但是浑身像是太阳一样温暖的男人曾经与路常哥哥去到过的那满是阳光与温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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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中回到冷冷清清的面店,她手里多了些菜叶,全在门口水瓮里洗干净了,将蚱蜢也随便冲了一冲,划开青蛙圆鼓鼓的肚皮,掏空,洗干净,然后从油罐底用力刮出半点油渣,开始炸蚱蜢和青蛙,一边干活儿一边开始习惯性的哼一个小曲儿,是王路常经常哼哼的,她也学了来:“紧打鼓来慢打锣,停锣住鼓听唱歌。诸般闲言也唱过,听我唱过十八摸。老板听了十八摸,不花银两摸不着。老头听了十八摸,浑身上下打哆嗦。小伙子听了十八摸,抱着枕头喊老婆。一摸呀,摸到呀,大姐的头上边呀,一头青丝如墨染,好似那乌云遮满天。哎哎哟,好似那乌云遮满天。二摸呀,摸到呀,大姐的眉毛边……”她觉得路常哥哥唱这歌儿的时候很好听,就是表情太夸张,看起来坏坏的。
门外不远处,隐身在角落里的唱阴人听了哭笑不得,这都唱的什么呀。
同时觉得很心酸。
但是他却突然感觉想要流口水来。
那间清冷面店中,那个抬着个大盘子坐在灶台边浑身冒着白气的小丫头,开始吃晚饭了,腮帮一动一动,吃得十分欢快。
饕餮清馋都讲究一个非时令不食,可穷人家,是不得不时令而食。若搁在高门豪阀,油炸青蛙也算一道虽登不上台面却也颇为俗中求雅的偏门菜肴。
唱阴人甚至都能感觉到那炸青蛙的肉香。
才见小丫头随便吃了几只,便端着碗筷往门外跑,唱阴人继续打量着小丫头的身姿步伐,动如脱兔,静如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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