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炎怔住,左苍狼说:“这一年,我隐退深山,总以为只要离君万里,便可不思不念。但想不到,走投无路之时,竟然还是逃向这里。大燕疆土何其辽阔,然而只有在这里,能找到一丝陛下的承诺。”
慕容炎强行按捺那种心痛,就像按住一道伤口,他说:“你以为这么说,便可抵消你假冒圣旨、救援逆党之罪吗?”
左苍狼站起身,突然几步疾奔,猛地撞入他怀里。慕容炎几乎是下意识抱住了她,那种怀抱骤满的感觉,与那年晚秋重叠。左苍狼眼泪如珠,沾湿了他的衣襟,她轻声说:“陛下曾为王后修筑明月台,我出身卑微,倾尽一生,没有这等荣幸。但是却也厌倦了爱恨流离,如今能死在陛下面前,总算不是撼事。愿化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她缓缓松开手,复又笑着轻叹:“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慕容炎慢慢环住她的腰,说:“当日,我所言并非全是欺骗。如果是今日……”如果是今日,皇长子已出世,如何又不能留下她的孩子?可是如果是今日,她仍手握重兵,他又真的会留下她的孩子吗?
真可笑,他这样的人,居然说如果……
他说:“阿左,”这个名字出口,他再按不住那道伤口,他说:“如今,我只问你一句,你是否真的愿意,从此不再理会朝堂倾轧,安安静静地陪在我身边?”
左苍狼紧紧回抱他,将头埋在他颈窝,说:“纵然我有此心……可……王后和姜相……”她不再说了,慕容炎说:“你只要告诉我,你愿或不愿,不必顾虑其他。”
左苍狼的眼泪一颗一颗,滑入他的领口,她哽咽说:“这么多年,难道陛下还不懂我的心吗?”
慕容炎突然伸出手,将她打横抱起,她长发略湿,绿鬓如云。慕容炎就这么一步一步下山,甲士们纷纷背向他而避散。姜散宜脸上堆满乌云,随时要下雨的样子。王楠和许琅对视一眼,两个人都没说话,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有点悲哀。
慕容炎抱着她上了马,温存一如当时,他将她抱在怀里,策马而行,说:“就当中间的事没有发生过,我们从你从西靖返回之后开始,好不好?”
左苍狼仰起脸看他,那时候晴空碧蓝如洗,他的轮廓仍是如天神降世、俊美无匹。她缓缓轻吻他的唇,瞳孔里蒙上一层闪亮的水光。
当一切没有发生过,所以那些鲜血,不曾沾染过你的手?你能让那些埋入尘土的人起死回生吗?你能让我的孩子站在我面前,吖吖学语,现世安稳吗?
你能让法常寺数千僧众,也把这一切当作没有发生过吗?
慕容炎,像你这样的人,永远都不会心痛吧?
晋阳城,慕容炎抱着左苍狼,二人一骑,打马回宫。
左苍狼一直缩在他怀里,周围有人认出,面露惊异之色,也许不久之后,二人的关系就会传遍晋阳城。慕容炎不管不顾,径直带着她入了宫。宫里桃花开得艳,他抱她下马,她张开手,接住了一片桃花。
慕容炎索性折了一枝桃花给她,问:“喜欢住哪?让王允昭安排。”
左苍狼轻抚那枝桃花,说:“南清宫吧。”
慕容炎眉头微皱,说:“如果那个地方,会让人想起一些不开心的事,不如换所宫苑。”
左苍狼慢慢把桃枝的叶与花蕾全部折尽,然后将笔直的一截空枝递到他面前,说:“无枝无叶,无花无果,这便是,我对陛下的爱情。南清宫纵然有过不开心的事,然而却也是与陛下朝暮相守过的地方。岂会不喜?”
慕容炎笑,说:“你这张嘴,从来惯会哄人的。”
左苍狼半倚着他,腿上的伤口只是简单包扎,非颜去后,她哪里有心顾得上自己?
慕容炎发现了,倾身蹲下,撩起她的小腿。看见上面的伤痕,他眉头微皱,问:“怎么伤成这样?”
左苍狼说:“这次入城,是我不应该。但是我与非颜……陛下也是知道的。如今身上带伤,我心里反倒会好受一些,无论如何,总算也尽了故人之谊。”
慕容炎轻声叹气,说:“你这个人,就是这样重情。”
她出言坦白,他于是便不再计较,转头命人传太医。
左苍狼扶着他入了南清宫,太医过来为她治伤,慕容炎此时方才出来,正好遇见王允昭匆匆赶回来。他把那截桃枝递给他,王允昭怔住,不明白他的意思。
慕容炎说:“种在南清宫外。”末了,又补一句,“无论用什么方法,孤要让它生根长叶。明白吗?”
王允昭一凛,不敢耽搁,赶紧去找花匠。
左苍狼重新回到宫苑,毕竟连日劳累,体力不支,到最后慢慢昏睡。慕容炎转而又命人将可晴和薇薇俱都调到南清宫侍候,又派了宫女、内侍前来侍候。
南清宫一时之间,又恢复了往日热闹之景。
彼时姜碧兰在栖凤宫,听闻外面发生的事,她几乎抱不住怀里的孩子:“那个贱人!她不是假惺惺地离开了吗?怎地还勾着陛下,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如此不知羞耻的事?!”
封平在养伤,盘龙谷他并没有亲自去,这些话也只是命在场的人转述给栖凤宫的宫女画月。画月赶紧抱过孩子,说:“娘娘先息怒,凤体要紧啊!”
姜碧兰一把将桌上的琉璃樽摔在地上,说:“陛下带她进宫,竟未派一人前来支会本宫!好歹本宫也是后宫之主,这让本宫怎么息怒?!”
那碎片四溅,画月赶紧挡在她身前:“娘娘,那贱人已经不能有孕,再如何邀宠,也不过是个不中用的。娘娘何必跟她计较?”
姜碧兰说:“爹爹不是说已经派出了各路高手吗?为什么还是让她逃脱?!”
越想越气,将腕间的玉镯也摔成几段。不多时,外面又有宫女来报:“娘娘,陛下……陛下将她安置在南清宫了。”
姜碧兰说:“可有封她位份?!还有,温氏没有过来要人吗?!”
宫女吓得发抖,连连磕头道:“娘娘,陛下并没有提。温家也无人前来。”
姜碧兰说:“这温家,还好意思自称是将门,也是个没脸没皮的。绿云都从头压到脚了,还是哼也不敢哼一声!”
画月说:“娘娘!”她又摔了一个花瓶,怀中的小皇子慕容泽被惊醒,哇哇大哭。画月赶紧把他交给奶娘,让奶娘抱下去。姜碧兰更喜欢儿子慕容泽,毕竟这个孩子将来可能会是她的依靠。而因着慕容炎对慕容皎儿也特别喜欢,她便只在慕容炎过来之时,才抱一抱小公主。
宫人当然不敢说什么,好在都是她生的,也不会特别虐待。
如今孩子被抱下去了,姜碧兰才说:“来人,摆驾南清宫,本宫要前去探望她!”
画月赶紧命人准备,姜碧兰刚刚出了栖凤宫,前行不多远,正好遇见封平当值。他虽然重伤,但是也知道禁卫军统领这个职务,是多少人眼热的位置。故而一直带伤巡防,宫中诸事并未搁下。
如今见到姜碧兰,他也并不意外,只是说:“娘娘这是要去往南清宫吗?”
姜碧兰冷哼了一声,说:“本宫还去不得了吗?”
封平轻声道:“如今她刚刚回宫,俗话说小别胜新婚,陛下想必一腔心思都在她身上。娘娘这时候去,只能是撞在枪口上。”
姜碧兰说:“难道要本宫就这么眼睁睁地看她猖狂吗?!”
封平说:“娘娘,忍字头上一把刀,虽然痛,却有奇效。何况娘娘现在已育有皇长子,胜券在握,何必这时候惹陛下不快?”
姜碧兰想了想,咬咬牙,这才仔细看了一眼封平,说:“听说,封统领伤得很重?”
封平躬身,说:“承蒙娘娘挂心,微臣不要紧。”
姜碧兰说:“父亲认识鬼医姜杏,此人医术颇为高明,封统领可以找他医治,也能早日健复。”
封平拱手:“微臣谨记。”
姜碧兰点点头,终于转身回了栖凤宫。
左苍狼醒来之后,已经是傍晚。恍惚中她还以为自己在山间的小木屋里,半天回不了神。慕容炎还没有过来,可晴和薇薇上前侍候她。左苍狼看了一眼可晴,问:“我走之后,你二人过得如何?”
可晴看了薇薇一眼,薇薇是没心没肺的,当时就说:“将军还好说呢!一声不吭就走,丢下我们俩。您走之后,可晴就入宫了,我留在温府侍候温老夫人,倒还好。她在宫里,不知道被怎样刁难呢!”
左苍狼这才看了一眼可晴,说:“真是辛苦你了。”
可晴脸色有些尴尬,说:“奴婢……奴婢不辛苦。”
左苍狼对薇薇说:“今天晚膳,我想吃莲子羹,你去御膳房叮嘱一声。”
薇薇答应一声,她现在刚回宫,慕容炎已经往这里派了四个太医,足见其受宠程度。御膳房那边虽然顾忌王后,但是明面上,还是不敢为难的。
等到薇薇走了,左苍狼终于看向可晴,问:“你在宫里这些日子,还好吧?”
可晴低下头,咬着唇,到底是心虚,不知道她到底知道多少。左苍狼说:“不过你为陛下做事,王公公仁慈,一定会多加照抚,想来也不会过得太差。”
可晴脸色慢慢发白,心知她已经知道大概,只得说:“我……我身为大燕子民,既热爱将军,也忠诚于陛下,这有什么不妥吗?”
左苍狼微笑,说:“并没有。只是这么多日以来,陛下为什么没有赐你个位份呢?竟然将你放在清冷宫室,仍作宫女。”
可晴的脸慢慢涨得通红,说:“我……我效忠陛下,并不图这些。”
左苍狼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头顶,说:“是吗?”
可晴咬牙,左苍狼目光低垂,温柔而慈悲:“傻子。”
可晴说:“既然将军已经知道,要打要杀,我也没别的话说。”
左苍狼说:“就为这点事,不至于。”可晴怔住,她却又躺下,再不多说了。
御书房,慕容炎打发走了王楠和许琅,突然对王允昭说:“今日她虽温顺,然而口口声声,还是忘不了那个孩子。”
王允昭躬身道:“天下女子,谁不怜爱自己的孩子呢?何况左将军是孤儿,一生伶仃……”
慕容炎点头,许久,说:“其实要个孩子,非常容易。”王允昭疑惑,慕容炎说:“找个年纪轻些,好生养的宫女,送到抚荷殿。”王允昭怔住,慕容炎缓缓说:“她要孩子,孤给她一个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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