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勾勾上那个花枝头……”她抬手喝口酒,继续唱,“郎与妹相约红门楼,妹等家乡守三载,就等哥哥我呀……”
本该高亢的歌声憋在喉咙口,低沉颓唐,倒是个丧曲的意思,就是歌词不济,太不严肃了。
“大姐别唱啦,”柳怀音不得不提醒她,“好难听……也不合时宜……”
“这是陕北的信天游,人人都唱,同一个调子,不同的词,但我只会唱这一首。”她道,“我有个同僚,生前最爱唱的就是这一首。临死前也就唱了这一首。”
“……”
他看她又灌了一口酒。
“他为了掩护所有人,被埋在大雪山里,再也没找到尸体。”
马师傅正在刨坑,刨了三个坑,一个坑葬顾长生,一个坑葬那怪物。还有一个离得远远的坑,是给曹却留的。
沈兰霜就在不远处,她的剑被宋飞鹞取回来了,此时被搁在一旁,她自己蹲在顾大师的墓前,正在沉思。当她听闻顾大师自绝于地下时,还不愿意相信:一个大活人,前一刻还倚靠在自己身上,后一刻就死了——不过她已见过生死,很快也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但是柳怀音不能理解,若是说怪物是被曹却所害的一个无辜的人,为他安葬也就罢了,那还给曹却挖坑又是怎么个回事呢?
他嫌恶地看着离那个稍远的坑,几个脚夫正卖力地将曹却的棺材搬进去。
“他贩卖毒药,害人性命,这样的人,也管给他埋的吗!”他道。
但脚夫是宋飞鹞安排的,坑也是她让马师傅挖的。
“所以呢?”宋飞鹞反问,“我问你,你觉得他该死吗?”
柳怀音撇撇嘴:“你可是都把他手脚打折了呢。”
“不错!”宋飞鹞坦言,“因为我跟你一样,憎恨这类人!”
那一瞬间,她露出面具的半张脸扯出一个狰狞的笑容。这个笑容他熟悉,他曾见过的。
“大姐……”他小小地唤了一声。
“是,他该死,”她脖子上青筋毕露,“犯下种种罪行祸害世间的人当然该死!但是,他就是不该死在我一人的手中!这是失序!”
一个朝廷近乎于无物的国家,人们歌颂了太多替天行道的大侠,早已将你来我往的江湖恩怨当做了一种必然。柳怀音虽憧憬北越的秩序,但秩序本身,他还是不够理解。他毕竟是南祁人,有了根深蒂固的观念,哪怕对私刑深恶痛绝,但对曹却之流,下意识就会换一种态度。一开始,他听不懂,还以为宋飞鹞不愿染血。
“曹却是自杀的,他不算死在你手中……而且是他祸害百姓在先,你是替天行道,他是死有余辜!”他争辩。
宋飞鹞起先不作声,先灌一口酒,接着声音又低沉了下去:“但是他,难道原本不是百姓中的一员吗?”
一句话,柳怀音被说蒙了,他本来只觉上位者可恶,统治一方就敢肆意。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把帮派与百姓分割两方,很少去深思过,帮派源于百姓,壮大自百姓……
宋飞鹞从怀里摸出一个本子,丢给他。
“这是?”柳怀音翻开第一页,乍见一排小字,“曹却的手札?”
“这是……一个人的过去。”她道。
他受她的指引继续向下翻去,每翻一页,都得顿住好一阵。
“一个人从开始就走错了。或许最开始不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活得苦;但他有朝一日得势,却把所有的苦转嫁给比自己弱的弱者。从一个受害者,变成一个加害人,他曾经很苦,但他不是无辜。”她拍拍他的肩膀,经过他身侧。
“……”
背对着背,她脚不停步,向身后叮嘱:“小子,看完这一本,就烧掉。”
“我知道了……”
却字,去也。
四岁孩童,亲眼目睹六岁的兄长被卖入戏班,接着轮到自己……从此不得不与过去作别,褪去所有天真,为了生存,习得满腹毒计,最终泯灭人性。
“……某年某月某日,夺得曹氏家业,终获自由……同年,苏州一行偶遇戏班,认出一顾姓戏子。吾已改姓为曹,此生不欲与之相认……能利用便利用,不枉将他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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