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加根为了展示自己的厨艺,主动提出掌锅铲把儿。他腰上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得满头大汗,俨然一个专业厨师。一会儿要这,一会儿要那,对其他人呼来唤去,嚷得他们跑进跑出,脚不沾地。
王厚义说,来农场四年多了,只有今年才是真正的团圆年。
他坐在灶堂前烧火,红红的火光,映在他刻满皱纹的黑脸上,油光发亮。他左手握着早烟袋,右手不时用火钳从灶堂里夹出炭火,燃着烟丝,悠闲地吸着,鼻孔和嘴里冒出乳白色的烟雾。
菜做得差不多的时候,方红梅带着加叶、加花和欣欣,一起出去接客。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厚仁夫妇俩和小川来了,但不见大辉和小辉。
方红梅说,去春芝婶家时,门上一把锁。等了好半天,也不见人回,问邻居,别人也不知道他们上哪儿去了。
“有意回避的。”胡月娥说,“不来就不来!娃娃已经够多的了,再多两个,更是闹死人。”
老老少少围着桌子坐了下来。
王加根首先给每个人盛了一碗排骨藕汤,说是先打底子,好喝酒。
菜自然是很丰盛的,桌子被大碗小碟挤得满满的,连放酒杯的地方都没有。厨房里还搁着好几碗菜没有端上来。
王厚仁两口子不住地称赞。
王厚义胡月娥则一个劲地客套,说比不上大哥家菜的味道好。
王加根一会儿说这碗菜是他最拿手的,一会儿说那碗菜是他的“保留节目”,引导大家尝这品那,但他自己却很少动筷子。被油烟子呛过之后,食欲本来就差,喝了那么大一碗排骨藕汤,他再也没有一点儿食欲了。
散席的时候,好多菜都没有吃完,有的连筷子都没有动。
大家正准备收场,大辉小辉这时推门进来了。
王厚义连忙给他们拿筷子拿碗,夹菜他们吃。
大辉说,他们去总场买东西了,回来后,他妈就让他们过来了。
等他俩吃饱后,王厚义就带着他们前往公共墓地,给他们的生父厚德上坟。因为祭祀的东西多,王加根也拿着鞭炮、烧纸和线香跟着一起去。
路上,大辉小辉欢天喜地,蹦蹦跳跳的,完全不像是去上坟,倒像是去看红火热闹。
王厚义把他俩叫到自己身边,问他们长大后是姓吴还是姓王,问他们的两个爸爸哪一个好,问他们记不记得前一个爸爸的模样,想不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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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的回答,自然都是迎合二伯的。
王厚义听后,就欣慰地笑着,把口袋里的西瓜籽掏出来给他们吃。
看到这些,王加根又想起了小时候,厚义对他进行的相同教育,想起了他妈白素珍要他改姓,被他拒绝时那凶神恶煞的面孔。
唉,姓名不过是人的一个符号。当父母的怎么都那么在意呢?
一个人爱什么,恨什么,并不是姓氏能够决定的。大辉小辉年龄尚小,他们长大之后,是倾向吴家,还是倾向王家,完全是将来的事情。眼下的表态,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王厚义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要大辉小辉说王家好,说生父好,他就高兴得心花怒放。看到大辉小辉虔诚地趴在厚德的墓碑前烧纸、磕头,厚义居然感动得热泪盈眶。
正月初四,是商量好去汉南厚道家的日子。
王加根一家三口先到厚仁家和春芝家告辞,然后和王厚义一起,冒着大雪,爬上了开往汉南的长途汽车。
汉南区隶属于WH市管辖,区政府所在地叫纱帽镇。他们到达那里时,已经是黄昏时分。
王厚道对二哥和加根一家三口的到来倍感意外,但还是表现出非常高兴的样子。
厚道他老婆更是喜得不得了,拉出他们的两个女儿,与王加根和方红梅相认。
大家聚在客厅里吃糖果、嗑瓜子、拉家常。这些年没有来往,值得回忆和互相介绍的东西太多了。
王厚道已经荣升汉南区宣传部副部长,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他的话自然特别多,如同开闸的洪水,关也关不住。
他和厚义一直在议论着大哥厚仁,还有春芝。言辞中,除了责备和挑剔,就是痛恨和谩骂。
王加根在一旁听着,感觉特别不舒服。
都是自家亲人,何必要那样苛求呢?他几次想打断他们,转移到借钱的事情上,但话到嘴边儿,又没有说出来。
后来菜端上来了,大家又吵吵嚷嚷地开始喝酒吃饭。
饭后,坐在客厅着喝茶聊天。
王加根这才开门见山,说明了他们借钱的意思,并反复强调,钱只是暂时借用,缓解一下眼前的困难。
“你们不管怎么难,总比你爸的日子好过一些吧?”厚道居高临下地提示道,“你们这次到农场去也看到了。”
王加根说:“长江后浪推前浪。我爸肯定也希望我们过得好。”
“你爸希望?那是你爸的高姿态。你们做后人的,就不应该有这种想法。”厚道训斥道,“你爸把你抚养成人,供你成家立业,已经尽到自己的责任。现在轮到你们孝敬他了!你们应该尽可能地让他和你们保持同一生活水平。你们有什么家具,就应该给他买什么家具!你们穿什么衣服,就应该给他买什么衣服!你们吃的用的什么,就应该让他拥有什么!”
这些话听起来,让王加根心里直发毛。
他对厚道说:“三叔,你说的这些都不错,可我怎么觉得,你只是拿马列主义的电筒照别人?爷爷奶奶在世的时候,你穿呢子大衣,他们怎么穿的是破棉袄?你住三室一厅的大房子,他们怎么住的塌墙烂院?你吃酸的喝辣的,他们怎么在你家里连一口饭也讨不到?最后还是我爸为他们养老送终?我们现在的生活条件,是比我爸要强一些,但与同龄人相比,我们寒酸得不能再寒酸,可怜得不能再可怜。我们借钱,也不是为了过什么奢侈的生活,只是想拥有一部社会上早已普及了的电视机,难道这也过分吗?”
本来咄咄逼人的王厚道,听到这儿就语塞了,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王加根又问他爸:“你老还是表个态,这钱到底是借,还是不借?”
王厚义嗫嚅道:“那就要看你三叔的意思了。”
方红梅听到这儿生气了,质问公公:“这钱到底是您老的,还是三叔的?我们向您老借钱,怎么要看三叔的意思?”
王厚义哑口无言了。
王厚道用食指和中指夹着香烟,狠命地吸了几口,又慢慢地向外吐着,脸上似笑非笑,显出嘲弄的样子。
最后,他像下了很大决心似地说:“这个钱谁也不能动!这是你爸的养老保障金。”
王厚义马上附和:“也不只是我,还有你后妈和加叶加花。我年纪大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们靠谁去呀?”
话说到这份上,王加根觉得再没有继续谈下去的必要。
养老保障金——也就是说,他爸根本就没有作他这个儿子的指望。王厚义的后半生,还有他老婆和两个小女儿,依靠的是那笔王家祖业换来的五千多块钱!
方红梅眼睛都气红了,但她紧咬下唇,没有让眼泪流出来。
王加根腾地从沙发上站起身,开始收拾他们的东西。然后,抱起已经熟睡的欣欣,不顾王厚义的劝阻,走出了厚道的家门。
他们冒着隆冬凛冽的寒风,走过纱帽镇深夜冷冷清清的街道,前往长江码头,准备坐轮船武汉,然后转火车回花园。
长江沿岸,夜幕下的点点灯火忽明忽暗,如游动的鬼火一般。
江风呼啸,他们不时打着寒颤,在茫茫黑夜中,寻找着客轮停靠的码头……</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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