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九品
曹丕的脸色很郁闷,很沮丧,司马懿略一思索便知道了其中的窍要,他低下想了想,轻声笑道:“将军,你熟读经传,精通古今政务,有些事,想必是比较明暸的……”
曹丕有些不悦的看着他,没有说话,司马懿所说的话里,前面的都是空话,他曹丕读过经传,精通政务却谈不上。但司马懿说这些,肯定不是为了拍他一个空泛的马屁,而是引出的后面的话,而且后面的话,想必是他不太精通的,所以司马懿才要预先把他的面子顾好。他静静的看着司马懿,淡淡的笑了一声说道:“仲达,你我倾心相交,有些话,就直说吧。”
“喏。”司马懿恭顺的应了一声,抬起头盯着曹丕的前胸,眼光虽然没有和曹丕对视,却能将曹丕的神情尽收眼底,他清咳了一声,接着说道:“当初叔孙通以一介儒生跟随高祖皇帝,垓下一战诛灭项王之后,以儒术进于高祖,高祖斥之以马上得天下,叔孙通对之以‘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之’,斯言诚为至理名言。”
曹丕“哦”了一声,他明白司马懿的意思了。儒术虽然不能打天下,可是却能守天下,而且要守天下,非儒术不可,高祖皇帝也为说过‘不用儒术,不知天子之贵重如此’,大汉用儒术治理天下数百年了,研究儒术的经学世家势力不可轻视,他们在打仗的时候帮不上什么大忙,可是天下已经快要平定了,现在只剩下一个辽东还没有臣服。公孙康兄弟不是什么大才,如果他和夏侯惇带着数万大军兵临城下,收复辽东只是个时间问题。
天下一统,那些纵横沙场的将军就没有什么作用,相反会成为社稷不稳的因素,这个时候要倚仗的是那些世家大族,特别是那些研究儒术的经学世学,而这些人,在关东是最多的。曹冲手下最有学问的几个大儒,不管是荀悦还是仲长统,不管是王朗还是许靖,都是汝颍、齐鲁一带的人,而他的那个女先生蔡琰直接就是陈留人。如果能拉拢住这些人,那么曹冲身边的一半力量——而且是作用越来越大的一半力量——就会偏向于他,至少不会来反对他,朝庭就有不少重臣是兖豫青徐一带的人,象那个现在深受天子器重的张昭张子布,就是徐州彭城人。至于丞相府那就更多了,数不胜算。曹操就是从这里起家的,他的部下,当然以这里的人为主。
这些人很重要,曹丕也知道,他不是不想拉拢他们,他也屈尊前去相邀了,礼数也很周全,是这些人看不起他,根本不理他这一套,要不然,他也不会这么生气。
“如今天下将定,名将的重要性逐渐将退让于名儒,车骑将军一心只在工商,对儒学不甚看重,正是将军与这些世家相交的好机会啊。”司马懿试探性的说道:“车骑将军虽然在襄阳、长安学院设立经学院,可是这些经学只是研究学术,仕进之途却不顺畅,他们不仅要先通一经,还要在乡县任教三年,才能进入官吏选用。这些都是把经术当成和木匠一样的手艺,岂会得到那些名儒的青睐?车骑将军招揽到的,大部分不过是宋忠子、仲长公理一样纯粹醉心于学术的迂腐之人,哪里会有什么治国贤才,这些都是老天留给将军的,天与不取,不祥啊。”
曹丕苦笑了一声,有些无奈,有些气愤的说道:“仲达,实话和你说,不是我不想招揽他们,是他们一个个清高名世,不愿与我这等俗人相交。我让叔业(鲍勋)去见他们,他们一个个都答应得好好的,说是要鼎力相助,可是就是没有任何实际行动,你看我的镇东将军府现在有几个名人?比起仓舒那人才济济的车骑将军府可差远了。”曹丕越说越觉得丧气,再也不能安静的坐在席子上,他站起身来,烦躁的走来走去。
司马懿略微思索了一下,微笑着说道:“将军,懿以为,他们的担心是有些道理的。”
曹丕站住了脚步,猛的回过头来,不解的看着司马懿,过了半天才说道:“仲达,你说什么?”
司马懿笑了笑说道:“将军,我是说,他们既然答应了将军,却又没有实际行动,表示他们并不是不想与将军合作,只是有些问题没有搞清楚之前,他们有些顾虑罢了。”
“顾虑,什么顾虑?”曹丕追跟着问了一句。
司马懿欲言又止,仿佛有些胆气不足的看了一眼四周,曹丕扫了一眼四周的亲卫,挥了挥手,把他们全赶了出去,这才回过头来对司马懿说道:“仲达,现在你可以说了吧?”
司马懿苦笑了一声,无奈的说道:“将军应该还记得我是如何进入丞相府的吧?”
曹丕一愣,想起当初司马懿推三阻四的不想出仕,结果差点被曹冲派人给杀了,这才被逼无奈的成了丞相府一员,不由得一笑:“仲达,亏得你机警,要不然真不知道后果会如何呢。”
司马懿揉了揉鼻子,也觉得有些后怕似的,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当初天下未定,丞相忙于军国大事,不用儒者宽恕之心,行法家严刑峻法,丞相府中纵使是知名儒臣,略微有些小的过错,也可能被鞭笞,将军想必不知,何叔龙(何夔)身边常带着毒药吧?”
“毒药?”曹丕吃了一惊。
司马懿连忙摇摇手道:“将军不必吃惊,何叔龙带着毒药,可不是想对丞相大人有所不利,而是生怕一时过错而受辱而已。何叔龙乃陈郡名士,其曾祖曾为安帝时车骑将军,其人与母兄居,以孝友著称,袁术尝胁令其说降太祖,为其所拒,名闻于淮南,他在丞相府依然不能自存,其他人可想而知了。”
曹丕抬起手,摸着颌下的胡须沉默了半晌。曹操性子急,又是个信奉法家的强权人物,手下人稍有差错,拉出去扒了裤子打屁股的事时有发生,在丞相府的掾属的不止一个两个被打过,司马懿说的这个何夔性格又强直,倒是真有可能带着毒药以救自全。名士吗,当然要面子,这么一个大人物在大众广庭之下被人脱了裤子打屁股,确实有些不太好看,与刑不上大夫的古礼也颇不符,难道那些名士就是因为这个不愿意入府做事?
“丞相大人久在军中,用军中之法行事,也是在所难免之事。”曹丕不好说曹操的不是,一来他不敢说,二来他说了也不是好事,司马懿他们家家规极大,很重孝道,即使他现在也是个丞相府的官吏了,回家的时候看到老子司马防还是毕恭毕敬的,吃饭的时候老子不动筷子,他们弟兄几个也不敢动。在这样的人面前说曹操的不是,只怕反而会受到司马懿的鄙视,落一个不孝的印象。“不过如今天下将定,时移境迁,自然不会那么严苛了。”
司马懿笑了笑,连连点头:“将军宽宏待人,自然不会如此,我说这个,只是说以前的情况对那些世族的吸引力不大。他们本不是治乱之才,又有这些严刑峻法如拦路虎一般,他们不愿入府做事,也在情理之中。等到将军用事,以礼待人,他们消除了疑虑,自然不会再有担心了。”
曹丕哼了一声,等我当了政,还需要拉他们来撑门面吗,关键的是现在,而不是以后。他挥了挥手,对司马懿示意不用再绕圈子了,直接说点有用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不知将军想过没有。”司马懿卖了个关子。
“什么问题?”曹丕有些不快的皱着眉头。
“天下有事,丞相大人三出求贤令以应时节,丞相府内固然有不少谦谦君子,可是也有不少凶佞之人,丞相要倚仗他们做事,自然要宽容他们一二。陈长文虽为风纪之职,可是他并无实权,一有纠察,辄为丞相宽恕,郭奉孝有奇才,虽品行不端,却是丞相极亲近之人,丁文侯(丁斐)能将官印卖了换饼吃,屡次违法,却退而又进……”
司马懿说了一半,停住了嘴,不过曹丕明白了他的意思,丞相府中小人多,君子少,这些以经术为根基的人不愿意与这些人为伍,所以不愿意来做官,不愿意同流合污。曹丕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要按这个说法,那曹操显然就是品行最不端的了,他从小就是洛阳城里的一个恶少年,到现在六十多年了,已经是大汉朝最显赫的丞相大人,可是依然不是那种谦谦有礼的君子,司马懿虽然没有说曹操是小人,可是这话里却透着这样的意思,这让曹丕有些不太愿意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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