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还不是太热,云内城内外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臭味,跟前年围城时有那么一点相似。
白有思上来就发现了,而且很清楚味道的来源——她入城时就亲眼看到,城外空地上,挨着城墙靠近城门的位置,有两三个说不清楚算是营地还是窝棚的存在,聚拢了相当量的流民。
非只如此,等她转了一圈后,发现其他几个城门外也有类似的营地。甚至,城西的一个最大的流民窝棚,还被颜色明显较新的栅栏给大约围在了高大的城墙下。
很显然,很多没有能力逃离的晋北百姓就在郡城周边聚集,或者说把生存的希望寄托在朝廷这里,然后遭遇到了无视与遗弃,又在可能的失序或者反抗后遭遇到了管控。
这种情况下,营地里粪便与其他垃圾的积存、疾疫的流行、粮食与抗寒物资的短缺、死亡与伤病蔓延,自然衍生出类似于围城状态下的糟糕状态,所谓死气沉沉,人有菜色,并产生了类似的气味。
然而,类似的气味,甚至类似的场景,白有思却明显觉得眼下更难以让人接受。因为在她看来,军事压迫下的被动选择和这种明明可以有作为却不去做,甚至往坏了做,导致弱者丧失尊严与性命的场景,根本不是一回事。
郡府这里,无论如何,肯定还是有些粮食的……去年晋北因为前年的巫族入侵动乱没有收到多少粮食是事实,可前年年底的时候,大量的勤王部队是把相当一部分官仓粮随军送过来的,大家亲眼看到的。
实际上,这也是城外聚集了这么多人的一个缘故。
白有思在尚有很多坑洼的城头上立了一阵子,看了窝棚片刻,心里不免有些刺痛和愤懑,但却没有多少犹豫。
这就是她的性格,她知道自己是个凡人,还无法去面不改色的一刀宰了亲爹,那么,这副场景自然更加坚定了她去宰了王仁恭的决心。
转过身来,城市内的视觉效果也很怪异,中间的官府、仓储是陈旧而高大的,然后是一圈崭新的建筑,有的平整,有的杂乱,杂乱的应该是民用或者说是官吏家眷住处,平整的里面明显包含了很多军用设施,甚至很可能就是军营。至于再外围,则是一大圈新旧颜色驳杂、设施缺乏的奇怪民用、商用设施。
很显然,这也是之前的围城后遗症。当时为了守城拆掉了大片的民居,但事后却只是集中修筑了军队驻扎的必须设施,昔日七八万人口的庞大郡城外加晋北的商业中心,沦为了这么一个破破烂烂的奇怪样子。
不过,和城外不同,城内本身的居民明显还是有些活力的,因为这是官府和军队系统维持运行必要条件,总得有人给他们服务才行。
但是,城内的气氛也明显因为城市居民的活力而变得紧绷起来。
暴力冲突、人口贩卖、倒卖军用物资和军粮,伴随着市场抢劫、军事镇压、乞讨,毫不违和的出现在了同一座城市里。
白有思穿过外围驳杂区域,来到内层最外一栋崭新的建筑前,看了看上面商栈的招牌,知道是路上相逢时约定好的据点,便准备牵马走进院中去。
然而就在这时,足足二三十个头上插着草标,浑身破破烂烂、臭气弥漫、身形干瘦矮小的孩童,忽然间便从阴影里冒出来,仓皇的围了上来,却又小心翼翼不敢靠近。
那个样子,像极了一群从阴沟里冒出来的小老鼠。
白三娘修为高深,眼神毒辣,一瞬间便看的清楚,这些十之八九都是女童。
平心而论,倚天大侠算不上是什么优柔寡断之人,她在靖安台多年,巡视了很多地方,见过很多恶性案件,也参与过边境的军事冲突,所谓性命之轻贱,也是寻常见惯……实际上,她脚力快,拽着洪长涯等人来云内之前,在沿途城市也算逗留过一阵子。那些城市虽然没有外围的流民围子,内里却都是一个小一号的云内城,都是靠着驻军维持基本生存的畸形模样,也没少做什么一剑砍了过头的人贩子、军匪头子之类的事端。
但是,这么大规模而且集中的女童自我贩卖还是第一次见到。
逻辑不言自明,男孩子好卖,年纪大点的好卖,唯独女童是这个市场的冗余,倒贴都没人买,父母往往给她们插了草标就走,再加上这里是云内城,是晋北的中心,人口贩卖求活规模最大的地方……那么随着时间流逝,街面上流动维持了一群女童在本能的贩卖自己,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市场的选择嘛。
沉默了数个呼吸,白有思难得低着头,转身装若无事走进了商栈。
洪长涯一行人其实来到这家商栈才一日整,对于此时白有思的上门更是早就麻木……一路上,除了那次道上相逢,白有思堂皇在路上打了个照面然后超出去以外,他们无时无刻都能察觉到白大侠的存在,却基本上没再见过面。
便是路上分开的尉迟七郎,修为稍高一点,也根本拿不住这位的行踪,只能感叹。
而此时,看到这位所有人视为倚仗和靠山的女侠进来,里面的持械壮汉几乎是立即仓皇而起,制造了一个跟外面的女童类似的场景——起身、围上来,却不敢靠近。
这是当然的,他们在此人面前,恰如那些女童在他们面前一样,强弱分明。
“都坐吧。”带着武士小冠的白有思挥了下手,直接在靠着门前的一张桌子后坐下,然后朝洪长涯开口,莫名说了一件没有干系的事情。“洪老大,你知道三郎在东都有个不好的名声吗?”
“张三爷义薄云天,常常为了我们这种江湖草莽而得罪官府,有些不懂的俗人看不爽利也是寻常。”洪长涯立在桌旁脱口而对。
“不是说这个,而是说便是江湖豪杰也看不上的行径……”白有思微笑来看对方。“他喜欢照顾妓女,尤其是东都最底层的坊市寮子里的妓女,以及外面官道边大院子里的妓女,温柔坊里的反而不在意。”
洪长涯当场语塞,周围的好汉们也都面面相觑。
“他喜欢给那些妓女发看得着的铜钱,让妓女吃顿好的,还喜欢威胁砍杀那些做皮肉生意的无赖……”
白有思继续含笑来言。
“江湖豪杰都觉得奇怪,而且有些膈应,因为他们是那些寮子里、院子里的常客,三郎这么做,仿佛在打他们脸一样。
“官面上和上层的人更是看不上,都觉得那些人腌臜,碰一下、看一下都脏,何况去管?都觉得这是三郎出身低微的明证。
“少数有些狭义心肠的,认可他是在做好事,但也觉得没必要,因为妓女总是少不了,救得了几个救不了许多,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何况只是一顿饭,几个钱,逼迫私娼头子一时的宽泛……
“所以,这事属于典型的出力不讨好,但三郎从来都懒的解释,也从来不改,以至于都成了招牌。后来他夹袋里的人离开东都去投奔他时,都专门先去杀了想翻身的私娼头子,以作立场。
“洪老大猜一猜,他为什么要这么干?”
洪长涯沉默不语,因为他是真不知道,张三郎救自己他都能还想到一个拉拢豪杰和负罪感,但这个真不知道。
实际上,周围的那些军匪豪强,也在嘀咕。
“因为那些妓女是他能碰到的最无助最底下的一群人。”白有思收起笑意。“他不救,就没人管了……这个道理,我很早前便猜到了,但都没有刚刚在院前那一瞬而感受的清楚。”
洪长涯微微一怔。
“门口的女童,你替我养着,我也不要你懂,就当是报我的恩,敬我的威。”白有思看着对方,说出了要求。“就当是我倚天剑的招牌!你觉得行吗?”
洪长涯终于醒悟,然后立即点头,也立即有商栈里的人主动出门去做事……实际上,话讲到这里,有些人可能还是不懂,这位破浪刀心里反而有了一些明悟。
当日他在太原,虽说一开始是想遮护亲戚家,后来又被张三郎半推半就,可真的没有那么一丁点,自己不管就没人管的心态吗?
商栈的人将二三十个臭气熏天的女童给白有思看过,复又送到了后院暂且不提,只说白女侠心情微微好转,便又唤来洪长涯同坐,终于和几个头目一起商议起了如何做大事。
“尉迟七郎刚刚到的,在城西那边落脚,又着人打了招呼,几个巫族部落都还没到,也不知道是在观望还是真的耽误了行程……但白女侠既然到了,我倒是觉得,不如直接去请粮。”洪长涯说出了自己的打算。“一则是不能在尉迟那些人面前露怯;二则,我估计王仁恭也知道我们一伙人入城了,拖延不做些什么,反而会让他生疑;三则,云内这里情形又糟了许多……不光是老百姓受不了了,去年招的本地郡卒、屯兵也快受不了了,我觉得水也算是快开了,只要先把势头造起来,然后必要时请白女侠出手,那些士卒也会倒过来。”
几个头目都一起点头,没有什么反对的意思。
其实道理很简单,现在的局面是,占据军队绝大部分的本地军队是有双重性的,一面是上面的人拿他们镇压老百姓,另一面是本土出身的他们自己也跟周围联系紧密,会受到本土百姓的影响。
差的是一个把形势弄分明,让他们知道必须要站队了的表达,然后再用外力推他们一把而已。
这点,看看尉迟七郎和那些北面苦海边上的所谓巫族、北地小部落就知道了。
他们其实也算是本土强力人士,甚至有些官方、军方色彩,可洪长涯自南面来,尉迟氏就直接倒向了这边,而那些够不着的北地小部落就犹疑和拖延了起来。
“不过,局势这么糟,若是王太守忽然决定放粮了怎么办?”说了一阵子,一个大胡子头目偷瞥了眼白有思,忽然小声来问。
“那能怎么办?”洪长涯同样瞥了白有思一眼后,苦笑以对。“自然是要称赞一番,然后滚蛋回家,再不来云内……”
胡子首领怔了一下,本能摇头,似乎是想反驳,但最终没有多说什么。
而白有思若有所思,同样没有多言。
就这样,因为形势变化太快,超出想象,众人大约又讨论了一下细节,便议定了要即刻发动。
然后又立即去通知尉迟七郎,让他一听到动静就从外围进军,隔断军营和郡府。
等到中午,吃了一点饭,白有思又去看了下那些个只敢喂了半个饼子,此时在换衣服洗澡的女童,便也出门腾跃而起,居高临下,观察局势发展去了。
另一边,洪长涯负着眉尖长刀,手下人也都各自持械,一行人说是只有几个人,其实却有不下四五十众,俱是好手,还牵着十几匹马,开始沿着主干道穿越城区,昂然往署衙进发,并沿途告知周围百姓与闲散军汉,好大名头的太原洪老大要去替大家请粮了。
周围人蜂拥而随,市场里的人扔下那些破烂,晒太阳的闲散军汉立即跃起,甚至有妇女听错了话,拽着小儿带着破布袋子跟来……原本沉寂的一片城区,好像立即活了过来一般,而且还在不停的扩大范围。
官府这里,虽然显得仓促慌乱,但也必然也是早一步知道了消息,只将大门紧闭。
洪长涯抵达此处,身后早已经聚集了不知道多少人,却是没有任何犹豫,上前朝官府大门拱手,然后扬声喊出了那句话:“马邑百姓都快饿死了,晋地军务都点检洪长涯,来请王太守放粮,现有请粮的联署文书在此,郡南各路豪杰,郡北各位头人,郡中各处军官都有署名……还请王太守放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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