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里,想看就拉开竹帘,不想看就坐下喝点茶,吃点糕点。”
张希孟随手拉开椅子,让江楠坐下,他又自己拉开了一把椅子,很有绅士风度。张希孟不太清楚这丫头受了什么刺激,想来看杀人,但是作为顶头上司,张希孟还是不希望她没事不要胡思乱想,能老老实实当个官,做好本职工作就行了。
他选择了一处酒楼,位置在五层的雅间,靠着窗户,自然可以看到菜市口的光景,但是窗户上有一层竹帘,把血腥挡在了外面。
江楠坐下之后,心就不停地跳,她想要站起,居高临下,看看法场的情况,有一次甚至走到了竹帘前面,手也伸出去一半,到底还是缩了回来。
仿佛外面有着洪水猛兽,是一座修罗地狱,会吞噬生人。
江楠努力克服恐惧,但是她终究没有走出走后一步。
在她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大片血色。
最终只能颓然长叹道:“张相,我这算不算叶公好龙?异想天开?”
张希孟淡定摇头,“人要是连想都不敢想了,那和咸鱼有什么区别?我能不能问一下,你,怎么会有今天的想法?毕竟哪怕男人,也未必有这样的心思啊!”
江楠怔了怔,缓缓道:“张相,如果是私人恩怨,会不会责怪卑职?”
张希孟皱眉头,“怎么,王家还得罪过你们?”
“不是我们家,是舅舅家。”
江楠很是唏嘘,她得舅舅施伯仁是苏州大户,舅母郑允端是有名才女,夫妻两个伉俪情深,神仙眷侣,比起李清照和赵明诚,也不遑多让。
但是自从张士诚进苏州之后,这两家就败落了,郑允端病死,施伯仁逃到了金陵避祸,眼下正在给朱家军做事。
“张相,我本来以为张士诚丧心病狂,对舅舅他们一家下手,可我在清查王家财产的时候,竟然有一批桑田,是,是施家的产业!我,我这才知道,原来王家还参与了这件事!他们害死了我的舅母!”
张希孟怔了怔,竟有此事?
施家和王家,一个在苏州,一个在杭州,又都涉足丝绸生意,有冲突也难怪。假张士诚之后,陷害施家,也不是不可能。
而江楠知道桑田的差错,估计她也是留心了,这才看出了破绽。
“张相,我舅母她不是个寻常才女,她有一颗血心热胆啊!若是她能为官,必定是个女青天!她写过诗的:藉甚文丞相,精忠古所难。舍生归北阙,效死只南冠。血化三年碧,心存一寸丹,偶携诗卷在,把玩为悲酸。”
江楠饱含深情,背诵起郑允端的诗。
张希孟微微皱眉头,暗暗思量,竟然忍不住点头赞叹,“果然是才女,血性气节,足以让不少须眉男儿汗颜!”
江楠听张希孟赞叹自己旳舅母,她心中振奋,郁结在心中的话,也说了出来。
“张相,我,我其实一直仰慕舅母,觉得一个女子,能活到她的境界,便是天上人物了。她有才华,我就努力读书,她不愿意女子只是依偎男人,我也学着算账做事。后来我才代替兄长,向应天运送粮食……”
“后来,后来我知道女人也能做官,千载难逢的机会还落在我的头上。我心中又忐忑又欢喜。我或许才华比不上,但我遇上了好时机,可以做出些动静,向天下人证明,舅母她讲的是对的,女子也能做更多的事情。”
“张相,这些年来,我都追着舅母的脚步,想着换成了她,又会怎么做。这样一位奇女子,竟然家破人亡,难道王家人不该死吗?”
江楠悲愤道,可随即她又无奈自责,“我恨不亲手报仇,如今事到临头,仇人就在眼前,却是畏刀避剑,连看的勇气都没有!女流之辈,终究是女流之辈。白白东施效颦,惹人笑话了。”
话正说着,突然外面响起一阵欢呼,江楠一愣,随即脸色骤变。
法场有人欢呼,那就意味着王家人的脑袋已经被砍下来了。
果不其然,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隐隐有杀得好的声音,江楠的脸色愈发苍白,肩头微微颤抖。
王家和自己有仇,也盼着他们身首异处,报应不爽。可真正到了这一天,为什么自己不能像男子汉一样,亲眼看着仇人血溅三尺?
为什么没有拔剑斩仇人的勇气?
甚至连看都不敢看?
江楠拳头紧握,她连自己仇家都不敢看,以后要是因为她的总算,揪出贪官,在这里开刀问斩,她能承受得了这份压力吗?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这不还是自己的罪过吗!
身为一个官员,而且是执掌大权,能决定别人生死的官员,除了权柄之外,还有一种东西,叫做压力。
扪心自问,如此孱弱的肩头,又怎么扛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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