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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演蛤蟆戏天子罚跪 说舍利珠内相谗言

2021-09-06 作者: 熊召政

“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经不住冯保这么逼问,徐爵便讲出了购买菩提达摩佛珠的后续故事。

却说徐爵那次自南京归后,就一直与胡自皋保持联络。一日收到胡自皋的来信,告之那串菩提达摩佛珠可能有假。南京城里,本来就有一些制造假古董的高手,他们仿制古瓷古画,几可乱真,更不要说那串谁都没有见过的菩提达摩佛珠。徐爵听后大惊,连忙派了两个人前往南京,会同胡自皋一块儿去找那位出卖佛珠的师爷。哪里还能找得到?听周围人讲,那位师爷赁居藕香斋前后也不到一个月时间,因此街坊谁也说不清此人的来历踪迹。徐爵这才感到,“师爷”在南京的出现,原是专门为了设局骗卖“佛珠”的。他知道此事如果败露,冯保定不会轻饶他,惟一的解决之道,是找到那位“师爷”,追回三万两银子。偌大一个南京,找寻一个人尚且不易,何况此人说不定已经逃逸。江南之大,寻此“师爷”更是如同大海捞针了。亏得徐爵胆大心细,仰借冯保的势力动用东厂布在江南的耳目,通过红黑两道,硬是把躲藏在苏州府角直镇的那位“师爷”提溜了出来。这种事不便上官府过堂,徐爵手下人把“师爷”弄到沉湖边上一座荒寺鞫审。“师爷”开头嘴硬,硬是不承认造假,一顿刑罚下来,“师爷”架不住,只得承认那串“菩提达摩佛珠”的确是他一手造出的。所谓一百零八颗舍利子,全都是羊骨头经打磨特制而成的。好在那一张三万两的银票兑出后,分文未动。徐爵手下人便取了这三万两银子,径自在苏州府换成了银票。然后把那位“师爷”押到船上,划进苏州边上的沉湖,绑着石头丢进湖底喂鱼了。两位办事人昨儿夜里才赶回京师。

听完徐爵的述说,冯保一方面觉得这事办得窝囊,一方面又觉得徐爵还是一个肯做事的好奴才,蹙着眉头想了一回,问道:“银票呢?”

“在这儿哪。”

徐爵又从袖口里抠出那张银票递了上去,冯保只瞅了一眼,并不接银票,说道:“拿回府入账吧。”

“是。”徐爵又把银票放进袖中藏好。

冯保示意徐爵找个杌子坐下,他自己靠在罩了九蟒朝天的黄缎套子的太师椅上,闭目养了一会儿神,然后又拿起那个手本看了一遍,问:

“蒋加宽何许人也?”

徐爵回答:“奴才查了一下,此人是隆庆二年的进士,虽与高拱无师生之谊,但他是河南南阳府人氏,与高拱是同乡。”

冯保点点头,又问:“他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徐爵从冯保的脸上看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因此心里头一直紧张,这时便谨慎地回答:“听说这件事是一个叫邵大侠的人捅出来的。”

“邵大侠?”冯保眼中贼光一闪,这个名字他是熟悉的,“他怎么知道?”

“邵大侠此人在南京极有势力,红黑两道都吃得开,可以说,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果真如此吗?”冯保阴沉沉追问了一句。看到徐爵张口就要回答,他摆手制止,又问道,“今天送进来的折子,还有什么要紧的?”

“内阁又有具揭送来,催问那两个奏本。”

“知道了,你先退下去。”

徐爵离开后,冯保独自一人待在值房里,仰坐在太师椅上,怔怔地望着彩绘的房梁出神。此刻他心乱如麻,头皮涨得厉害。看他抬手捂着额头,早有侍奉在侧的小火者打了一盆凉水进来,绞了毛巾帮他揩了一把脸,冯保这才清醒一些,再次拿起桌上的那道手本翻阅。

打从九年前出任司礼监秉笔太监,七年前又兼东厂掌印,冯保实际上就成了内廷中贵二号人物,且一直觊觎司礼监掌印之位。经过数年来韬光养晦呕心沥血的争斗,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但他心底清楚,如今尚在首辅位上的高拱,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新皇上登基第二天,他就以内阁公本形式给新皇上上了一道《陈五事疏》,这意图很明显,就是遏制司礼监的“批朱”之权,亏得小皇上不谙政务,由他冯保代批了六个字:“知道了,承祖制”,发还内阁。几乎就在同时,刑部要求东厂移交王九思的题本和礼部要求从户部划拨二十万两太仓银给后宫先帝嫔妃打制头面首饰的奏疏都送呈御前,冯保一看便知,这两道折子的目的是笼络李贵妃,给他这个新任的司礼监掌印来个釜底抽薪。高拱不愧是官场斗士,斫轮老手。这一系列的奏疏,的确打动了李贵妃的心。按惯例,刑部礼部两道折子,应该发还内阁票拟,但李贵妃一时还吃不准高拱的意图何在,故让冯保压了两天。冯保也不知此事如何处置才叫妥当,故派徐爵连夜赶到天寿山中向张居正讨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两道折子的事还未了结,南京方面又送来了蒋加宽弹劾胡自皋的手本。这越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弹劾胡自皋是假,真正的目的,是要把这一把火烧到他冯保身上。不用深究就知道,蒋加宽的手本也是他高拱下出的一步叫杀的狠棋。刚才徐爵提到邵大侠也参与其中,这更引起了冯保的警惕。当年邵大侠为高拱复官入阁而来京师活动的事,他早有耳闻。上个月邵大侠再度入京与高拱秘密接触,也被东厂侦知。冯保本想动手把邵大侠拘拿,没想到这小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如今又在南京兴风作浪,继续为虎作伥,死心塌地为高拱卖命。没有他,南京方面就不可能有这支暗箭射来。朝廷规矩,凡百官入奏题本分正本副本,正本送呈御前,副本留通政司存底。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这蒋加宽手本内容,恐怕早已通过通政司启封官员之口在京城各大衙门传遍。想到这一层,冯保恨不能剥了蒋加宽的皮。转而一想,蒋加宽固然可恨,但最可恨的还是高拱。“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冯保伸指头蘸着茶盅里的茶水,在案桌上把这八个字一连写了几遍。脑子里也就形成了一个大胆的阴谋。他把蒋加宽的手本装进奏本匣子,命令身边的小火者:

“备轿!”

司礼监掌印处在皇极殿的右边,中间隔着一条甬道。冯保坐了一个四人抬的乘舆,悠悠忽忽上了甬道,入右崇楼,往乾清宫迤逦而来。这紫禁城中,原是不准太监乘坐舆轿的。太祖定下的规矩,不管你级别多高,年纪多大,只要你是太监,在紫禁城里头,就只能是垂手步行。换句话说,在太祖御前,太监地位极为卑下。这情形到了成祖手上稍有改变,其因是他起兵夺位前后,有不少南京宫城内的太监拥护他,向他传递重要的情报。因此他在夺取皇位之后,便一改太祖不许太监读书识字的禁令,而专门在紫禁城中设了一个内书堂,选拔聪明年幼的入宫小宦入内读书,并常常选派所宠信的宦官担任监军。宦官的地位一下子提高了许多,但还不至于提高到可以在紫禁城中坐轿的地步。真正开了这个禁令的,是明朝的第六个皇帝朱祁镇。他即位时才九岁,比当今皇上朱翊钧还小一岁,当时有个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极得朱祁镇的信任,成了名副其实的“内相”,便也就允许他在紫禁城中坐轿,从此遂成定例。冯保出任司礼监掌印之前,虽然也有代步工具,但只不过是两人抬的肩舆,规格档次都无法和四人抬的舆轿相比。现在他坐在这乘舆轿上,看到偶尔遭遇的内珰中贵都赶紧趋避,心中感觉自是极好。但那份来自南京的弹劾胡自皋的手本,毕竟搅乱了他的心情。山雨欲来风满楼——他知道,他与高拱之间的争斗这才仅仅开了一个头,真正的厮杀招数还在后头。高拱为了扳倒他,肯定是想穿脑袋挖空了心思。冯保虽然对高拱恨之入骨,却从来都不敢小瞧他。这位高胡子久历官场长居高位,如今满朝文武,上至部院大臣、各路言官,下至各地抚按、州府长吏,莫不都是门生故旧,亲朋好友。这些人拧成一股绳,吐口唾沫也能把人淹死。“俺要打下这只雁来,却又不能让它啄瞎了眼睛。”冯保这么思忖着,不觉轿舆已抬到了乾清宫门口。

李贵妃与朱翊钧母子二人,还待在东暖阁中,冯保走后的这大半个时辰,李贵妃依旧坐在那乘绣榻上,一边拨弄着手中的那串菩提达摩佛珠,一边听儿子背诵这几日新学习的几节《论语》,而后又看儿子练字。才说休息一会儿,刚吃了两片冰镇西瓜,听东暖阁管事牌子来奏冯保求见,便让他进来。

冯保进来磕了头,李贵妃让他寻杌子坐下,问道:“恭妃娘娘那头的事,办妥了?”

“办妥了,”冯保双手搁在膝头上,一副奉事惟谨的样子,“奴才依皇上和贵妃娘娘的旨意,从御用监支取一百两银子,给恭妃娘娘送了过去。另外,奴才还斗胆给贵妃娘娘做了一个主,从奴才的薪俸中支了五十两银子,算作贵妃娘娘的私房钱,一并送给恭妃娘娘。”

“你为何要这么做?”李贵妃问。

冯保迟疑了一下,然后字斟句酌答道:“如今宫内宫外,都盛传贵妃娘娘是观音再世,更加上是当今皇上的生母,不但是隆崇有加万民景仰的国母,更兼有救苦救难的菩萨心肠。恭妃娘娘家父生病,万岁爷念及先帝,大孝根心,从御用监划拨一百两银子救济,这是天子公情。贵妃娘娘再额外救济五十两银子,则是再世观音救苦救难的母仪之德了。奴才这么想着,也就斗胆这么做了,若有不当之处,还望贵妃娘娘与皇上恕罪。”

冯保条陈明白,语见忠恳。李贵妃大为感动,心想这等体谅主子的奴才,还有什么不值得信任的!何况冯保提到她是“观音再世”,儿子登基那天,以容儿为首的八个身边宫女也这么说过,还送了一幅她们自绣的观音像。外头既有这等舆情,自己看来还得多做救苦救难的善事。这么想过,李贵妃温婉一笑,把手上的念珠提了一提,说道:

“这件事冯公公做得极好,只是总让你破费,我心中甚为过意不去,如果朝廷内外给皇上办事的人都像你这般忠诚勤勉,钧儿的皇位,坐着就轻松多了。”

李贵妃说着,怜爱地看了坐在侧边另一乘绣榻上的小皇上一眼,此时的朱翊钧也正全神贯注地听着两人的对话。母后对冯保的夸赞,更增添了他对这位长期厮守的“大伴”的信任。母子俩这种感情的流露,冯保看在眼里,喜在心中。他觉得火候已到,便连忙切入这次拜谒的主题:

“启禀贵妃娘娘,奴才还有一件事,不知当问否?”

“请讲。”

“娘娘手中捻动的,可是那串菩提达摩佛珠?”

“正是,”李贵妃看了看手中这串散发着幽幽蓝光的念珠,猜想冯保这时候提起这件事,是不是想邀功请赏,于是说话的口气显得更加亲热,“冯公公给我送来这么贵重的礼物,我还没好好谢过你呐。”

“娘娘这么说,倒真是折煞奴才了,”冯保故意装得惶惶不安,接着说道,“这些时我总在寻思,先帝去世,新皇上登基,这一应事体,也算得上是改朝换代的大事。朝廷中虽也有那么三两个人想利用这场变故,闹腾出点什么祸事来,终究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依奴才陋见,这一切的一切,全赖娘娘虔心事佛,也恰在这个节骨眼上,菩提达摩佛珠重现天日,到了娘娘手上,这真是天意啊!”

冯保奉承主子,说话向来有剥茧抽丝的功夫,经他这一提醒,李贵妃也确实悟到了手上这串珠子后头的“天意”,可不是吗?自从得了这串佛珠,宫里宫外才开始称她为“观音再世”。尤其令她满意的是,儿子继承皇位,竟然平平安安,风波不兴。想到这里,李贵妃把手上的佛珠捻得更响了。

“冯公公,你也是有佛根的人啊,”李贵妃感慨地说,“没有你,这串菩提达摩佛珠,怎么会到我手中。”

“娘娘是观音再世,没有奴才,这串佛珠照样还会到娘娘手上。”冯保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脸色略见阴沉,接着说道,“可是如今南京衙门里头,却钻出来一个人揪住这件事,无中生有,要给娘娘败兴。”

“啊,有这等事?”

“有,”冯保打开随身带来的盛放折子的红木匣子,取出那份蒋加宽的手本,恭恭敬敬递给了李贵妃,“请娘娘与万岁爷过目。”

李贵妃接过只看了看标题,便退还给冯保,说了一个字:“念。”

“奴才遵旨。”

冯保又把蒋加宽的手本接回,一字一句地念给李贵妃与朱翊钧母子听。手本不长,不消片刻工夫念完。听着听着,李贵妃捻动佛珠的手指慢慢停了下来,浅浅画过的修眉蹙作一堆。此事发生之前,朱翊钧并不知晓,这时看看母后的表情,问冯保到底是怎么回事。冯保便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奏说一遍。朱翊钧听罢,放下咬在嘴中的手指头,嚷道:“大伴,那个叫胡自皋的,真的为你出了三万两银子?”

“回万岁爷,这纯属无稽之谈,”冯保一脸委屈,按事先想好了的谎话申辩道,“买这串佛珠的三万两银子,原是先帝给奴才的赏赐,说起来是隆庆二年,先帝把沧州的一处田庄赏了奴才,这回为了凑这笔银子,奴才便把那处田庄卖了。”

“既是这样,那蒋加宽为何要诬陷于你?”

朱翊钧如此追问,正好落进冯保的圈套,他从容答道:“回皇上,恕奴才冒昧说话。蒋加宽一个小小的南京工科给事中,哪有这个胆量以莫须有的罪名诬告奴才?这皆因他的背后有人支持。”

“啊,有谁支持他?”

朱翊钧惊奇地瞪大了眼睛。李贵妃一直锁着的弯眉一动,似乎也有听下去的兴趣。冯保咽了一口唾沫,正欲说下去,忽然听得挂了浅月色柔幔的木格雕花窗子外头,传来一声脆脆的叫声:

“太子爷!”

接着便听到细碎的脚步声在窗棂外边的回廊上停住了,一个声音传进来:“嗨,小畜生,教你多少遍了,怎么就记不住,不是太子爷,是万岁爷,万——岁——爷——喊。”

原来是乾清宫管事牌子邱得用在逗那只从慈宁宫带过来的白鹦鹉大丫环。李贵妃没好气地用脚一推绣榻前的青花瓷的脚踏,朝窗外厉声喊道:“邱得用,没瞧着万岁爷在谈事?把大丫环提走!”

“奴才遵旨!”

听着外头砖地上一响,邱得用磕了一个头,取下挂在回廊上的鸟笼子,蹑手蹑脚走了。经过这个小小的插曲,冯保隐约感到李贵妃心绪烦乱,这原本也在他的预料之中,因此并不慌张,依旧接了朱翊钧的问话答道:

“这蒋加宽的后台不是别人,正是现任的首辅高拱。”

“是他?”这回是李贵妃脱口问出。

“启禀娘娘,先帝在时,奴才就是高拱的眼中钉。他推荐孟冲出掌司礼监,孟冲做了什么好事?从奴儿花花到妖道王九思,尽把先帝往邪道上引……”

“不要说了,”李贵妃担心冯保说漏嘴,当着朱翊钧的面说出先帝的丑行,故打断冯保的话头,问道,“闲言少叙,我且问你,这串菩提达摩佛珠,到底是真是假?”

“肯定是真的!”冯保斩钉截铁地回答,那口气硬得叫人不容置疑,“不瞒娘娘说,这串佛珠买来不到一个月,南京方面就有一些风声,说这串佛珠是假的。其实奴才买它之前,已专门请了数位得道高僧鉴定过。他们都一致肯定,这一百零八颗舍利佛珠,颗颗都是涵蕴佛光的无价之宝。谣言出来之后,奴才又专门派人去了南京查证落实。差人前几天从南京回来,一是证明佛珠来路光明正大,的确是梁武帝留传下来的菩提达摩佛珠,二来也找到了谣言的源头,说出来又会让娘娘大吃一惊,造这个谣言的人,名叫邵大侠。”

“邵大侠是谁?”李贵妃问。

冯保又加油添醋把邵大侠的生平介绍一番,特别渲染了他和高拱的特殊关系。李贵妃听罢,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感叹说道:“人心隔肚皮,世上事果然难得预料。就这么一串佛珠,居然还有人利用它来做大文章。可恶,可恶!钧儿承继大统登皇帝位,我一直放心不下两个人,怕他们欺钧儿年幼,不肯同心同德辅佐圣业。这两个人,一个是孟冲,另一个就是高拱。孟冲已经撤换,剩下这个高拱,一直是我的心病。他一直深得先帝信任,又是先帝临危时的顾命大臣,没有十足理由,也不好撤换他。钧儿登基第二天,他上了一道《陈五事疏》,虽然针对的是你冯公公,要遏制司礼监的权力,但所陈五事,却也无懈可击。后来刑部和礼部上了两道折子,依我看来,倒觉得这位高胡子没有辜负先帝的嘱托,所作所为,具见忠诚,很有点顾命大臣的样子。折子已经压了两天了,方才你走后,我还与钧儿商量,且把这两道折子发还内阁,让高胡子看详,票拟准行。不知冯公公你意下如何?”

李贵妃这番话极有主见,让冯保至少听出了三层含义:第一,高拱的《陈五事疏》虽然针对的是你冯保,但对皇上练习政体还是大有裨益;第二,蒋加宽这份弹劾胡自皋的手本,李贵妃虽然厌恶,却也不肯轻易牵连到高拱身上;第三,李贵妃对刑部礼部这两道折子十分赞赏。应该说,高拱这些时的努力没有白费,李贵妃对他的态度由猜忌变为欣赏。这正是冯保最不愿见到的局面。此时,他面对朱翊钧困惑的眼神以及李贵妃凛然不可亵渎的目光,心里头一阵惊悸,他感到若不当机立断,抖出个“杀手锏”来,听凭眼前这位贵妃娘娘对高拱的好感发展下去,后果将不堪设想。愣怔了一会儿,他鼓足勇气说道:

“启禀皇上,启禀贵妃娘娘,关于刑部与礼部那两道折子,奴才看过,也觉得这是出自高拱的精心安排,但有一点,叫奴才百思不得其解,这个一贯盯着皇上的钱口袋,生怕皇上多花了一个铜板的高胡子,为何一反常态,变得如此体贴皇上了?奴才悟不透这里面的蹊跷,前日专门派人去天寿山请教了张居正,张先生一番剖析,奴才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高胡子的险恶用心。”

冯保这席话,多少有点让李贵妃感到意外,她惊诧问道:“张先生怎么讲?”

冯保说道:“这两份折子,张先生分析周详。先说刑部公折,这折子说妖道王九思淫邪进妄,惑乱圣主,所造‘阴阳大补丹’,导致先帝血气两亏,元气大丧,终至失元丧本,龙驭上宾。先帝之死,王九思罪责难逃,因此,应将王九思交由三法司鞫谳,拟定谋逆罪,凌迟处死。”

冯保一口气说完折子内容,话音刚落,李贵妃紧接着说道:“刑部这道折子,句句都是实话,王九思活该凌迟处死,这难道还有什么不妥吗?”

冯保抬眼审量了一下李贵妃的表情,又悠悠说道:“奴才初看这道折子时,也像娘娘这么想,觉得像王九思这样的妖道,凌迟处死也还便宜了他。但张先生的看法却不一样。他认为如果按刑部这道折子鞫谳定罪,虽则大快人心,却将先帝陷入不仁不义之中。”

“啊,这两者有何联系?”

“先帝驾崩之日,朝廷早已诏告天下,先帝是因久病不治而龙驭上宾,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先帝病死,这是正终,设若审判王九思,这妖道从实招来,说先帝是因吃了他制的春药而死,先帝岂不是死于非命?天下岂不耻笑先帝是个色魔?千秋后代,昭昭史笔,又该如何评价先帝的为人呢?”

冯保这一连几个反问,顿时把李贵妃问得目瞪口呆。她没有想到如此清楚明白的一桩案子的处理中,竟隐藏了这么深的阴谋。设若她的夫君——隆庆皇帝死后令名不保,那么后人该以何等样的眼光看她?她的刚登皇帝位的儿子,岂不成了色魔的后代?如此想来,李贵妃心中打过一阵寒战。不由得十分敬佩张居正的深沉练达,洞察秋毫。她接着问道:

“关于礼部这道公折,张先生又有何见解?”

“礼部的这道折子,据张先生看,也是包藏了祸心的,”冯保一边说一边思索,那样子看上去好像要尽量说出张居正的原话来,“张先生说,据他所知,由于近些年赋税督催不力,军费、漕运等费用开支又每年递增,户部太仓银已所剩无几。而蓟镇二十万兵士过冬的棉衣,打通京畿潮白河的漕运等等大项开支,户部都难以拨付。这种时候,若硬性从户部拨二十万两银子给后宫嫔妃打制头面首饰,这种做法,在天下士人看来,就会说咱们新登基的万岁爷,是个只要家而不要天下,只图自身享乐而不管社稷福祉的糊涂君主。娘娘,此事要三思而行啊!”

李贵妃点点头,但心里头却如同倒海翻江烦躁得很。如果真的如同张居正分析所说,那么高拱就是死不改悔,以“顾命大臣”自居,专权干政,威福自重。但这样下去,对他高拱又有何好处呢?

“张先生的分析句句都有道理。”李贵妃既像喃喃自语,又像是对冯公公述说,“现在看来,刑部礼部两道折子,确有挂羊头卖狗肉之嫌,高拱久居内阁,应该知道其中的利害。他究竟是不是存心而为,一时还难以结论。”

针对李贵妃的疑虑,冯保说道:“启禀娘娘,要想弄清楚高拱是不是存心而为,一试便知。”

“如何试法?”

“把这两道折子发回内阁,看高拱如何票拟便知。”

李贵妃点点头,答道:“好,就这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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