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博衍唇角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这些道理他不是不懂,事实上多年来他也一直身体力行着,在这个世间留下强权之君的印象,只是……只是……
“难道为君者,就真的只能做孤家寡人吗?”
楚博衍抬起眼睛,他脸上空洞软弱的表情连了凡大师都为之动容,但那不过是一刹那的脆弱,只在这里只在这荒山野岭间悄悄流露瞬间。
就好像多年前他还是太子的时候,为了救恩师一命,跪倒在先皇面前痛哭流涕,苦苦哀求——那是他身为一个人的仁慈,一个活生生的人!
“皇上从来都不是一个人!有无数的人愿意为陛下慷慨赴死,只要您值得他们如此。”了凡大师忽然起身,五体投地跪倒在楚博衍脚边,壮志豪情般道:“就算贫僧乃出家方外之人,也愿以此血肉之躯为明君之路做铺路石。”
一时间,堂前一片萧瑟的风声,只有树叶沙沙作响,楚博衍久久没有出声,了凡也不催促,只是静跪在一旁等待着楚博衍做出决定。
日头越升越高,两人已这样坐了整整一个时辰,终于楚博衍开口,声音低沉,犹如古井般深不可测:“朕明白了,大师请起。”
楚博衍亲手扶起了面前的恩师,口吻也同时悄悄发生了变化,坚毅如铁的面容配上浑身的王者风范,方才那个在棋盘上惊慌失措的棋手已不知所踪。
了凡大师顿了顿,终于忍不住问道:“皇上,到底是谁?这一次,皇上想要查谁?”
楚博衍却不答话,他只是回到石桌旁,略一思索之后,稳稳地在棋盘上落了一步棋,那是终局之棋。
“慕容焕。”
……
自那日与楚博衍闹翻已过了两日,叶安歌当然不会去给楚博衍请罪,他自然更不会再踏足这里一步,叶安歌的寝宫前从此门庭冷落。
这冷落,却正是叶安歌想要的结果。
真是她想要的结果吗?
也许,一颗长满荒草的心,本该配一个荒凉冷寂的结局吧?
可虽然叶安歌已与楚博衍闹翻,可楚博衍却并无降罪责罚下来,反而派人来宣旨,让她多去楚恒王府看看,实在是令人想不通。
可尽管想不通,叶安歌也顾不了那么许多,几乎一头栽在了攸宁的房间里,只要她一清醒,就拉着她说话,就连与楚博衍闹翻的事也与攸宁说了。
这一日,攸宁醒了过来,看着气色不错,倒是主动与叶安歌说起话来,叹道:“我知你是想借此机会惹怒皇上,好让王爷再也利用不了你,可是你倒听我一句劝,咱们是什么人,可以明着跟皇上置气吗?你平心静气地仔细想想,政治无关爱情,男人们最终渴望的是权力无边,而非风月无边,就算你与皇上闹翻,难道王爷就会为了你而放弃谋反吗?”
“攸宁……”叶安歌失色,颤声道:“我也知道王爷不会放弃他的大业,可我不知道要怎么做了。”
攸宁吸一口气,点头长叹:“我明白的。”
心中又酸又痛,叶安歌忙握住攸宁的手,半晌方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我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其实平心而论,他虽年少,但是登基以来一向勤于国事,爱民若子,又真正是文韬武略,才华纵横,只是……只是我已看不清我心。以前种种,很多事我无法忘怀,今后种种,很多事我又无法预料。一个个误解如同一枚枚长钉,当初被我亲手恶狠狠地钉子在了心里最深处,现在想要将长钉从心里逐一拔出时,却才发现铁钉可以起出,可被钉子钉下的坑洞却无法……可能是永远无法填平。我承认这次是我故意伤他,可我实在是没有其他办法。”
攸宁长叹一声,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道:“当初任彬生前让三爷带给你的书信,你可还好生留着?”
叶安歌不知她为何突然说起这事,但还是老实地点了点头,道:“嗯,我一直放在秘密的地方。”
“看你的样子,定是还没有看过那封信。”攸宁今日说了这许多话,已经很是疲乏,却还强撑着道:“答应我,今日回宫就把书信打开看看,或许你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叶安歌犹疑,见攸宁神色疲惫,不肯继续深谈,便也不再强求,只是道:“你先好生歇着,我回宫将皇上赏我的那支千年人参拿来给你炖汤喝,保管你喝了明日便能活蹦乱跳的。”
“嗯。”攸宁虚弱地笑笑,这几日叶安歌一直将宫里的好东西往她这里搬,可她自己明白,她已经撑不了多久了,今日将她想说的话都说清楚了,即便是现在死了她也无憾了。
叶安歌一路回到宫里,却不想庆婕妤居然找上门来,等送走庆婕妤的时候,天色已晚,宫门已经落了锁,叶安歌想着明日再去看攸宁,刚准备熄灯睡下,门外却传来了邵晟元压抑的声音:“常在,攸宁她……走了。”
攸宁是一个时辰前走的,据说走的时候神态安详,唇角带笑,一点儿都不像病了很久的人,她将双手置于胸前,紧紧握住一个系着红绳的东西,至于她手里到底是握了什么,旁人却无法得知。
有些人活着的时候很痛苦,死了以后反而得到解脱。当叶安歌一身素白站在灵堂里的时候,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叶安歌甚至有些羡慕攸宁去的早,不用像她一样时刻面临着灵肉分离的彻骨之痛,那种感觉犹如将她放在断头台上,不知何时闸刀便会落下。
慕容焕虽然收了攸宁,但算不得八抬大轿的明媒正娶,人死了也摆不了法场,只在她的故居把一个小小的灵堂,仆人们依旧该干啥干啥,该穿啥穿啥,看不出一点儿丧事的氛围。
只有两个日常服饰攸宁的小丫头做了守灵人,哭得梨花带雨,颇有情分。
叶安歌燃了香,毕恭毕敬地在灵前磕了三个头,心中默默想着:“攸宁,你这一生情深义重,蕙质兰心,却偏偏福薄命前,我祝你生生世世幸福安康,长命百岁。”
叶安歌磕完头后,又恭敬地行过一礼,柔声问一旁的小丫头:“请问王爷何时过来?”
“王爷被皇上召进宫里了,今日不会过来。”
“谢谢。”
叶安歌轻声道谢,脸上扯出一抹带着些许谦逊的笑容来,让那个答话的小丫鬟不由得呆了呆,不知为何看见这样一张清丽出尘的脸上浮起的柔和笑容,却让人想到了看破红尘般的讥讽与淡漠。
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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