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郎捂着肚子,登时就爬不起来了。
他跪在地上弓了腰,抬不起头,也喘不过气,这种痛苦是他从未经历过的,他简直怀疑陆健儿这一脚踹烂了自己的肠子。从小到大,他一直是娇生惯养,除了和段人凤互殴之时挨过耳光之外,再没旁人敢碰他一个指头。段人龙的扯耳朵已经让他感觉忍无可忍,陆健儿这一脚则是彻底的踹懵了他。
他懵,陆健儿也有点懵,他从未想过要对金玉郎动武,也没料到自己那一脚竟有如此之大的威力。方才金玉郎振振有词的那一番反驳激出了他的大少爷脾气,他一恼,忘记了金玉郎不是他身边的仆从,不假思索的就飞出了一脚。这时望着金玉郎愣了愣,他回过神来,略微也有了一点后悔。走上前去蹲下来,他想要搀扶金玉郎直起腰,金玉郎顺着他的力量慢慢抬起头,转过脸来望向了他。
金玉郎的眼神,陆健儿记了很久。
那眼神说不上是惊愕还是悲愤,也或者是两者兼具。用这么一双蒙着泪光的眼睛凝视了陆健儿,金玉郎先是面无表情,后来忽然飞快的一撇嘴,像是马上就要咧开嘴嚎啕一场,但他终究还是没哭,瞬间的一撇嘴之后,他恢复了冷漠,推开陆健儿扶墙站起来,他弯着腰冲向门口,出门时将房门摔出了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
陆健儿有心追他,但转念一想,感觉还是不能追。他确实是挺喜欢金玉郎这个小兄弟、小朋友,因着这一份喜欢,他便也愿意提携他、栽培他,让他力争上游,有点出息。但提携和栽培都是有前提的,至少,金玉郎得像他手下所有的人一样,得听他的话。
金玉郎显然是不习惯听任何人的话,这很正常,陆健儿认为他常年和他那个姨太太亲娘在外面小公馆里过日子,家里没人管他,他没认真的上过学堂,也没在衙门里正式的当过差受过气,没上过夹板的小树,免不了会由着性子乱长。当他和金玉郎还不算挚友之时,他可以心平气和的欣赏对方那天真自由的乱样,但随着双方友谊的加深,金玉郎开始乱得让他手痒,让他想要好好修理修理这小子。
目光一扫室内,陆健儿发现金玉郎把大衣落下了。转身走到窗前向下望,从二楼的高度,他正好看到了金玉郎的背影。金玉郎穿着单薄西装,一路是狂奔出去的,他望出去时,金玉郎正好在一丛灌木旁拐了个弯,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
陆健儿看过了金玉郎那个仓皇的背影,心里有点疑惑,不知道金玉郎究竟是气跑了,还是吓跑了。气跑的还好,若是吓跑的,那他可就要有点过意不去。他以武力吓唬金玉郎,和壮汉用拳头威胁小姑娘差不多,无论成功与否,都一样是以强凌弱、不是大丈夫所为。
陆健儿在书房里犯嘀咕,与此同时,金玉郎已经狂奔到了陆府的后门前。
他方才进来时,遇上了陆五小姐往外走,如今要出去了,迎面又遇上了陆五小姐往回走。片刻之内相遇两次,不能不说是特别的有缘。陆五小姐远远的认出了他,立刻就微笑起来,要补足方才对他的亏欠,及至金玉郎冲到近前了,她越发的笑靥如花:“金二先生怎么跑得这么——”
这话没说完,因为金玉郎嫌她挡路,竟是抬手将她向旁一拨:“滚!”
陆五小姐踉跄了两步,险些摔了一跤。目瞪口呆的望着金玉郎,她就见金玉郎已经冲出后门,顺着小街跑远了。
不明就里的陆五小姐得了一个“滚”字,自觉着是受了奇耻大辱,在家里气得死去活来,姑且不提。只说金玉郎一直跑到了筋疲力竭,喘得嗓子眼里都有了血腥气了,才叫了辆洋车坐上,回了北京饭店。
他非得把体力耗尽了不可,否则他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地方忽然发起疯来。平时他以着局外人的眼光,看戏似的看着所有人,总以为自己长袖善舞,无论什么人落到他的手上,都会被他摆布成为棋子。怀着这点优越感活了这许多年,他终于被陆健儿一脚踹下了观众席。
他的肚子里还在疼,乱糟糟的疼,这疼痛让他意识到了自己原来也是戏中人,是先前的胜利让他高看了自己。洋车停在了北京饭店门口,他连滚带爬的下了洋车,然后一路逃进了他和段人凤的客房里。
段人凤独自一人,没有兴致去餐厅吃大菜,只要了一份客饭,金玉郎进门之时,她刚刚吃饱喝足,正是惬意。忽见金玉郎冷冰冰的喘着粗气进了来,她心里登时一紧张:“怎么了?有人追你?”
金玉郎背靠房门站住了,一边剧烈的喘,一边向她摇头。她走上前去,上下打量了他:“大衣呢?”
金玉郎溜下去坐在了地上,不回答,还是喘。等到把气喘匀了,他才答道:“我和陆健儿闹翻了。”
段人凤席地而坐,问道:“为了什么闹翻的?”
金玉郎停了停,然后答道:“结婚的事。”
“是一时闹翻了,还是永远闹翻了?”
金玉郎咽了口唾沫,想要以此压下嗓子眼里的血腥气:“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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