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金效坤的好大哥形象,让金玉郎十分不适,甚至生理上都有了反应,让他翻江倒海的大吐了一场,仿佛误食了什么脏东西似的。他自己可以是千变万化,但是希望旁人永远如一,因为千变万化也是需要力量的,对着一个人,他的力量只够他扮演一个角色。他已经决定要和金效坤上演一场兄弟阋墙的悲剧大戏了,金效坤就该一坏到底,万不可横生枝节。
半夜开出汽车来,他先去了趟报馆。报馆这时还有几个人活动,是印厂排字房的小徒弟领了最后一批稿件要走。他也不惊动旁人,自己悄悄的进了办公室去,拿了几张《万国时报》,卷成个纸卷子带了出去。
天亮之前,最冷最黑的时候,他在绿杨旅馆里,和施新月见了面。
施新月自从被段人龙蛊惑着上山做了土匪之后,可以说是一天好日子没享受过,在山里活得像野人,负伤下山到了文县之后,又险些被伤病夺了性命,死里逃生之后离开文县,他的悲惨更进一步,险些在雪夜之中冻饿而死。
绿杨旅馆不是什么高级的大饭店,但是房屋温暖,被褥厚实,他到了这里,也就算是进了天堂了。金玉郎到来之时,他刚从漫长的睡眠中清醒过来——许久没有睡过这样舒服的觉了,许久没有躺过这么柔软的床了。
金玉郎到达的时间,可以说是太晚,也可以说是太早,总之不是个出门见人的时候。但施新月如今对他只有感激,绝不敢挑剔他这登门的时间。慌忙下床擦了把脸,他给金玉郎倒了杯热水,又把被褥整理了一番,请金玉郎在床边坐下。床铺柔软,坐起来总比房内的破木椅子强。
然后他搬来破木椅子,在金玉郎的前方坐下了:“金先生,您怎么在这个时候来了?是有什么急事找我吗?”
金玉郎先把手里那卷报纸递给了施新月,说道:“你做过教书先生,一定有点知识。你看看,这样的东西,你能不能写?”
施新月接过来,听金玉郎让自己“看副刊”,就翻到副刊浏览了一番。起初他见这报纸名叫《万国时报》,以为上面刊登的必定都是国际大事,然而一看副刊内容,他皱了眉头:副刊上面除了花柳病广告,就是给优伶戏子以及胡同花魁拍马屁的文章。
“写是能写,只是我写不出。”他如实告诉金玉郎:“我不认识名伶,也不认识花魁,想夸他们也无从夸起。”
说到这里,他怕金玉郎失望,所以思索了一下又道:“金先生想要捧谁,最好给我一张照片,我看着照片来写,应该能夸个八九不离十。”
金玉郎笑了:“我就知道你能行。本来我想自己写来着,可是试了试,还是写不出。现在我没有照片,我先睡一觉。等天亮了,我再去找照片给你。”
金玉郎嫌旅馆内的被褥不干净,大衣也没脱,直接就窝在那小床上闭了眼睛。施新月将椅子搬到窗边坐了,和他保持了一段距离,同时大气也不喘一声,怕扰了他。如此熬到了上午十点多钟,金玉郎醒了,匆匆的出了门去,然后赶在下午之前又回了来。
他给了施新月三样东西,一样,是从一张报纸上裁下来的照片,照片上是个英武的青年将军,正是霍督理之玉照;另一样是一张皱皱巴巴的稿纸,上面用钢笔写了文章,文章的署名是“曲亦直”三个字;最后一样则是崭新的钢笔墨水和稿纸本子。把施新月叫到跟前,金玉郎细细的嘱咐了他一通,施新月不吭声,只点头,等金玉郎把话说完了,他搬着椅子到桌前坐了,铺开稿纸,将钢笔吸饱了墨水,然后对着曲亦直那篇稿子,落下了第一笔。
他在模仿曲亦直的笔迹。
曲亦直的字很规矩,方方正正,一看就是从小用功练习出来的,每一笔都不逾矩;正好,施新月在书写一道上,也是下过幼功,纵然不特意的模仿,他那字和曲亦直也有相似之处。照着曲亦直那稿子抄了两页纸,他揣摩出了对方那运笔的力道。然后将督理大人的照片摆到眼前,他另铺一张新纸,刷刷点点的写了起来。
他所写的这一篇文章,并不算长,若论内容,则是堪称恶俗。他以着相当谄媚的口吻,先将督理大人的英姿赞颂了一番,然后笔锋一转,写起了八大胡同里众位佳人对督理的思慕之情——他可没明写督理大人去逛了窑子,一切都只是模模糊糊的暗喻,字里行间话中有话,言外之意就是督理大人实在受人爱戴,至少全北京城的妓女都爱上他了。
这篇玩意儿,对于施新月来讲,不算难写,写过之后,他将全篇细看了看,感觉有几处笔迹不似曲亦直,所以又誊写了一遍,最后将稿子递给金玉郎,他说道:“请您过目。”
金玉郎嘴唇翕动,一字一句的轻声读了一遍,半路笑了好几次,读到末尾,他抬起头对施新月说道:“真恶心。”
施新月脸上一红:“我再重写。”
“不用不用,我不是说你,我是说这篇稿子,真恶心。要是谁在报上这么写我,我一定要吐。”
说完这话,他见施新月直直的望着自己,便将手里的稿子“刷拉”一抖:“怎么?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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