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人凤说不准自己对金玉郎,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怕”。
单凭他这么个人,细骨头嫩肉的,再坏十倍她也不必怕,横竖她自己也不是好人,她要是再和她那哥哥双剑合璧,更是可以坏出水来。可是对于金玉郎,她确实是有点怕。
金玉郎早上气冲冲的走了,中午却又回了来。段人龙上午带着支票去银行兑钱去了,留下段人凤在家,他进门的时候,段人凤正坐在正房门前的青石台阶上。一边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她单手托了头,另一只手向前垂下去,手指夹着半截香烟。忽见金玉郎快步进了大门,她没言语,只把香烟送到口中,轻轻的吸了一口。金玉郎离着老远就开始向她笑,于是她七窍生烟的也笑了,自己都觉着自己笑容缥缈,宛若雾中人。
等他连蹦带跳的到了跟前,她仰起脸问道:“怎么又来了?”
金玉郎在她身旁坐了下来:“这也是我的家,我为什么不来?”说到这里,他扭过脸仔细端详了她,同时正了正脸色,做出了认真的样子:“我来看看你。”
段人凤依旧面对着前方:“看我做什么?”
“看你还生不生我的气。”
段人凤一翘嘴角:“别听我哥胡说八道。难道异性之间就不能交朋友?我对你好了,就是想和你结婚?你放心吧,我不生气。”
金玉郎也转向了前方:“就是因为你对我好,我才不敢和你结婚。”他轻轻的笑了一声:“我的爱情不值钱,不是什么好东西。别以为我是拿话敷衍你,日久见人心,往后你就知道了。”
段人凤看了他一眼,忽然把手中那半截香烟递向了他:“要吗?”
金玉郎接过香烟,深深的吸了一口,段人凤看他那个娴熟的姿势,忽然怀疑他是个老烟枪,可当初在土匪窝里时,她可一点也没看出他馋烟来。况且话说回来,他统共才活了二十一年,老又能老到哪里去?
她心中有问号,但是嘴上不言语。日久见人心,往后就知道了,她宁愿自己慢慢的看,要不然金玉郎若是今天拿了谎言打发她,将来真相大白了,她还要寒心。她段人凤是何等样人?她根本就不给他骗她的机会。
“我也猜到你饶不了你那个未婚妻。”她说:“但没想到,你会这样报复她。”
金玉郎连吸两口,低头将烟蒂摁熄在了台阶上:“过两天就和她正式结婚,不举行婚礼了,麻烦,直接旅行结婚。带着她出远门转一趟,然后回家。早就看她和我大哥不清不楚了,这回让他们朝夕相见,腻歪个痛快。”
“然后你捡顶绿帽子戴?这是报复他们,还是成全他们?”
金玉郎俯身低头,从台阶石缝里捏起一只黑蚂蚁,放到了手背上,盯着这小黑东西爬行:“等着看吧,明着干,我不是他们的对手,那我就暗着来,横竖我不杀他们,他们也是要杀我,我走投无路,只能是和他们干到底了。”
说到这里,他捏起那小黑蚂蚁,指头一搓将它搓了个四分五裂,然后站了起来:“我就是为了看你而来的,现在看完了,我就要走了。这一走,明天也许能来,也许不能来,说不准。你和段人龙好好的住在这里,他要是对你讲我的坏话,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听。他不懂我,你是懂我的,对不对?”
段人凤点头答应了,因为听他又说了孩子话,所以还忍不住微微的笑了笑。其实她也不懂他,之所以得了二十万还不走,也正是因为这一份“不懂”。
她倒要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金玉郎迈步走了,背影翩翩的。他和金效坤实在是有点像,都是颀长秀丽的身材,高而不壮,分明不是文人,但从头到脚,都有文气。段人凤伸手进裤兜去摸烟盒,摸的时候不看烟盒只看他,心里觉得他这个背影真是好看,可若说她纯是为了他好看而动了心,她又不甘承认——她觉得自己还不至于肤浅到这般地步。
金玉郎出了大门,上了门外的汽车。他原来也是用汽车夫的,自从死里逃生回了家之后,就不用了,因为信不过所有人。汽车夫倒是未必会在汽车里安放炸弹炸死他,不过时时刻刻跟着他,回头定然会去向金效坤报告,终究是个讨厌的眼线。发动汽车一打方向盘,他把汽车往胡同外的大街上开。初秋的天气没个准,热起来竟会是这样的热,他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打开车窗,同时就见胡同口晃晃荡荡的走进来个高个子,正是段人龙。
段人龙是满载而归,双手十根手指头全当了差,每根指头都勾着一个网兜,低了头走得全神贯注,听见胡同里有汽车声响了,也只横着向旁挪了一步。金玉郎盯着他笑了,然而也不出声,只在汽车从他身旁驶过之时,忽然从车窗中伸出手去,让指尖拂过了他的臂膀。
段人龙如梦初醒似的一扭头,只赶上金玉郎半张含笑的面孔。他下意识的转身向着汽车屁股“哎”了一声,然而汽车不停,早在前头一拐弯,驶上大街去了。
段人龙回了家,见了妹妹,第一句话便是:“他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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