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床上弹身而起,大口喘气,汗流如浆,顺着湿漉漉的头发滑至脖颈,痒痒的如同万千条蠕虫爬窜。
缭绕满屋的烟气呛得咳嗽不停,我摸着似乎仍在疼痛的脖颈,狠命甩了甩头,想把这一年多,始终重复的噩梦从记忆中甩出去……
虽然,只是,徒劳。
纵然,不做这个梦了,又怎么能把那段真实的经历忘记?
人类最大的悲哀,不是善于遗忘,而是记忆太好。
推开窗户,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浓郁的烟气夹裹着尼古丁特有的香味,使我略略平复。
初升的太阳蒸腾着都市雾蒙蒙的天空,几缕金红色的阳光,于汽车尾气和空气污染成铅灰色的云层中倔强迸射,一栋栋耸立入云的高楼大厦由此镶嵌了清晨的苍黄,提醒着奔波忙碌的人们,为了生活,周而复始着一成不变的二十四小时,即将开始。
我深深吸了口烟,许是烟雾迷眼,微闭双目,盯着街道如同蚂蚁搬家、越聚越多的人群,由马路分成背道而驰的两股人流,或驻足公交站牌,或行色匆匆,或等待车流两旁的红绿灯,或钻入标记着地铁入口的地下隧道。
注视许久,没有要寻找的那个人,我略略失望,坐回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似乎有人推门而入,摸摸鼻子,嘴角扬着一丝略带邪气的微笑:“南少侠,杂家于街头寻到一家小店。红烧排骨轻轻一抖,骨肉分离,香味四溢,闻着就流口水。野蘑菇炖鸡更是汤浓肉滑,好吃的不得了。老板娘长得有前有后,颇有几分颜色,神似月野。要不要今晚去痛饮几杯,不吐不归?”
手机铃声响起,把我从短暂幻觉中拽回现实。
“喂,主任……”
“南老师,上个月你缺了五堂课,校方很不满,我压力很大啊!你们作家,作息没规律,通宵写字都是常事,我理解,很理解。可是既然当了老师,也不能太由着性子来,教书育人乃是吾辈职责所在……”
我把手机丢到床头,洗漱穿衣收拾讲义,话筒里喋喋不休着主任的苦口婆心,直到“南老师,你在听我说么?”
“主任,我这就到了,赶车呢。”我在卫生间刷着牙回了一句,“您侄子要的那几本签名书,一道给您带过去。”
“南老师,学校见。”这次倒是简明扼要。
人啊,总是这样——有事儿说事儿不就行了,拐弯抹角费半天劲有意思么?
收拾妥当,搬着山地车坐电梯下楼,骑行时随手拍了几张照片,发了朋友圈、微博,教书育人去了。
三
“五代十国,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此举被后人称为‘汉奸’,
将中华大好河山拱手送与外族。
“其实呢?石敬瑭本来就不是汉族人,何来‘汉奸’的说法?后唐末帝兵围太原,石敬瑭若不割地求助契丹,就要亡国。
“同学们,你们说,该怎么办?
“更何况,五代十国,群雄割据,各民族纷纷建立政权。今天亲如兄弟,明儿就能拍桌子倒戈相见。割地、赔偿、侵略都是家常便饭,又何必把这种战略自保,赋予民族大义的正气凛然呢?
“石敬瑭莫名背了‘汉奸’身份,憋屈了一千多年。估计早就想说句话——别骂老子汉奸了,老子本来就是沙陀人!”
台下轰然,学生们笑得前俯后仰,我满意地收着讲义:“还有十分钟下课,今天讲的内容,说不定就是考试重点,别忘了做笔记。哪位同学还有问题?”
“南老师,你相信穿越么?”一位戴着厚厚眼镜,头发乱蓬蓬如同鸡窝的男学生举手。
“这是物理课研究的问题,不是历史课谈论的事情。”他的问题,触及了我内心深处最不愿回忆的往事。
十万大山、泰国、日本、印度、韩国、中国,这些年的种种经历,我写成书,出版,多少有了些名气。一所重点大学聘我当特约教授,隔三岔五来讲历史和民俗,倒也很符合我写的小说类型。
没想到的是,很多学生看过我的书,更感兴趣的是“到底有没有月无华这个人”?
我无法回答。我的记忆里,月无华,存在。在这条时间线里,他并不存在。
我一度以为,在尼雅古城的巨型雕像里,月饼真的因为“有限的生命存在于无限的时间”做出了选择,独自体会那种奇妙的感觉,放弃了友情,信仰,正直。
其实,换个角度想,任何一个人,面对这种诱惑,有谁会像我这样,傻得放弃?
可是,当我走出雕像,发现尼雅完好如初时,有些懂了月饼的选择。
很多读者问我《灯下黑》第四季什么时候出版。
真正的原因,我无法明说。
因为,当我把所有经历原原本本记录下来,才发现其中一条忽略的线索。
是谁在魏晋时期,拍下了我们的背影照片?圆脸、黄衫两位老人的传说,又是谁口口相传下来的呢?
肯定不是称我们为“老师”的那个人。
他,是谁,很明了。
月饼做出的选择,其实就是在纠正我们犯的错误。
当一切如初,唯独少了他。
我知道,他还活着,只不过,没有活在我们身边。而是活在传说,活在历史,活在我的小说里。
这个混蛋,总是这样,牺牲自己,成全别人。
至于如何进入无限的时间,我不想说。
每道门,都有打开它的钥匙。而开启那道门的钥匙,就在我的手腕,月饼的脖子上。
还有一点,我只是推测,不敢确定:
我们看到的那个人,确实死在现在。但是,他依然活在无限的时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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