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数载,再次踏足京城,沈思只觉恍若隔世。那时晋王是他的杀父仇人,那时卫悠是他的生死兄弟,那时他困顿失意走投无路,能与卫悠在勾栏瓦肆中借着寻欢作乐的幌子闺房私会秉烛夜谈,曾经是他唯一的温暖与慰藉。谁又能想到,真情之下包藏的竟是一支支喂满了剧毒的暗箭,锋利,无情,杀人,诛心。
卫悠的大军一进城,立刻封锁了四方城门,软禁了大小臣工,并长驱直入皇宫内院,迅速接管了上直侍卫军,然后才以太后柳氏的名义昭告天下,小皇帝卫先突发疾病驾崩,因大行皇帝无子,故留下遗诏将皇位传与其堂兄襄樊郡王卫悠。
小皇帝的死太过突然,也太过离奇,消息一经传出,不免举国哗然。几家皇亲贵胄各怀鬼胎,公开质疑者有之,暗自图谋者有之,冷眼旁观者有之,曾经深受小皇帝垂青庇佑的顾氏一族更是集结朋党率先发难,大队人马打着“奉天靖难”的旗号直逼京师,气势咄咄逼人。而与此同时,卫悠的精锐部众也从各地聚集而来,大战一触即发。
城内到处是忙碌而紧张的景象,卫悠一边紧锣密鼓筹备着登基大典,一边加固城防,做好了迎接一场恶仗的准备。
鞑靼人得到先帝许诺的半壁江山尤不满足,仍旧在北方伺机而动,亲王与世家们又对卫悠这个尚未坐稳的皇位虎视眈眈,内忧外患,暗潮涌动,如今的大周犹如一垛干透的柴草,只肖某处一个小不起眼的火星,便会迅速蔓延开来,直至九州烽火,遍地狼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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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京后沈思被安排住在了襄樊郡王府邸一处小小的院落之内,进进出出虽无甚限制,但因腿疾肆虐,每日行走坐卧也不过院内方寸之地,对于外界的各种消息更是一无所知。
一天,两天,三天……苟延残喘的日子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活着,是因为他对晋王的归来还抱有一丝希望。初到晋阳时偶尔还会听人谈论起晋王,感叹其生前如何风光无限,死时如何惨淡收场,而今不过短短数月,由江北到江南,“晋王卫律”四个字便如同祭祀过后收进仓库里的九鼎八簋一般,慢慢积满灰尘,再没人提及了。
一日晌午刚过,外间忽然大乱,府内各处涌入了大批的兵士,间或还有女子尖锐而惨烈的哀嚎声。沈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下意识想去找自己的佩剑,走出两步才猛然记起这里是京城,是襄樊郡王府,而他此刻不过是个行动随意些的阶下囚罢了。
闹闹哄哄直折腾了两个时辰,骚乱才终于告一段落,不多久,一队披甲执杖的兵士押着个披头散发、满脸血污的男人从远处一瘸一拐走了过来,经过院子时沈思不经意瞄去一眼,那被押解的男子竟然是胡不喜!
卫悠攻入晋阳后,那些昔日效命于晋王的臣子仆从们被杀的杀、关的关、逐的逐,只有胡不喜这等奸谗之辈靠着两面三刀、曲意逢迎的功夫留了下来,虽未能完全得到卫悠信任,倒也一路跟着回了京城,还在王府中混了个调度车马的肥差,沈思实在想不出,凭胡不喜那点本事能闯出什么弥天大祸,搞得王府上下不得安宁。
此时那胡不喜也望见了院内的沈思,他强挣扎着停下脚步,朝着沈思“啪”地啐了一口浓痰:“人都道咱家是狗奴才,不错,咱家确是一条狗,还是条阉了的老狗,但咱家这条狗也是认主的,不似那等不忠不义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真真连咱家这条老狗都不如,哈哈哈哈哈哈……”
不等他笑完,已被身后的军士一棍子敲在了腰眼上,而后又被人推搡着踉踉跄跄地朝前走了去。
紧随这群人之后,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费力追跑了过来,边跑边将手里的小石子气呼呼丢向胡不喜,因臂力不足的缘故,石子根本丢不多远,反倒是他自己不小心踩到裤脚“噗通”一声摔倒在了地上。
沈思见状急忙上前将孩子扶了起来,那孩子生得虎头虎脑,摔了跤也不哭闹,只管拍拍膝盖上的灰土,又想找石子继续去丢胡不喜,可惜一行人走远了,凭他的两条小短腿已然是追不上了。
“小石榴,慢点!”循着孩子的脚步,一个美貌妇人急急追了过来,见沈思立在旁边,她赶紧躬身施了一礼,“多年未见,公子可好?”
这妇人似是认得沈思,可沈思却不知对方的身份来历。等了半天见沈思愣怔着并未开口,那妇人略略安抚了孩子几句,又小心翼翼提醒道:“公子便是不记得妾身,也该记得那一盆含苞待放的石榴吧……”
沈思这才渐渐想起,此人原是当日掩护他与卫悠密会的歌姬,名唤揽月仙,他成功脱身之后不久揽月仙便抱着一盆石榴花入府做了襄樊郡王的侍妾,没想到故人相见,竟是在如此情景之下。
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那盆石榴是他借揽月仙之手送给卫悠的新婚祝福,看如今揽月仙的儿子乳名唤作小石榴,也算应了“香甜多子”的好彩头。
揽月仙察言观色,轻声说道:“许是染了公子的好气概,那石榴也长势茂盛,没多久陶盆便盛装不下了,王爷只好叫人将其移栽到了卧房窗外,说来可巧,次年石榴结果之时,王爷的长子小石榴也顺利降生了。人都说草木无情,细思量倒也不然,想那石榴未必不会念着陶盆的好,只是它天性如此,草木终究要长大,而盆子却无法一同生长,论理是谁也怨不得谁的……”
揽月仙一番话明里在说石榴,暗里分明是在为卫悠做说客,沈思顿时没了交谈的兴致,他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对方:“借问夫人,那胡不喜犯了什么罪状?”
“公子竟然不知?”揽月仙略微迟疑一下,如实答道,“今日午膳时,柳夫人的汤羹里被歹人偷偷下了毒,因夫人疼爱孩子,每每总要亲手喂食一对双生儿女,以致两个刚满周岁的婴孩双双中毒当场身亡。那下毒者正是姓胡的太监,可恨王爷看他年迈可怜,特地安排他做些轻省活计,不想他恩将仇报,竟蓄意谋害王爷妻儿,真真死不足惜。”
听见这话,小石榴也愤愤嚷道:“今日早起我还同弟弟妹妹一道玩耍来着,他们都很开心地笑个不停,曦儿聪明,已经会叫哥哥了,莹儿的小手软软的,比奶糕还要细嫩,都是那老贼,是那老贼害死了我的弟弟妹妹,我要替弟弟妹妹报仇,我要杀了那老贼!”
说到杀人和报仇的时候,他神情里闪过了一丝与年纪不相符合的戾气,那只抓着石头的小手,五指攥得紧紧的,或许因为对鲜血与死亡没有切实的认知,故而没有丁点惧怕。
沈思看着那孩子,心绪愈发沉重了起来。卫悠的父亲——前朝废太子为争皇位设计陷害晋王,晋王便与太宗皇帝联手夺了他的皇位,卫悠心怀怨恨蛰伏多年,终于扳倒了晋王夺回了江山,胡不喜又为晋王尽忠毒死了卫悠的一双儿女,如今这仇恨终于延续到下一代的身上了,这“人杀我、我杀人”的戏码,不知演到何时才是尽头。
揽月仙叹了口气,语气之中透着浓浓的悲伤:“那柳夫人当场嚎咷痛哭几次晕厥,醒来后更是抱着儿女的尸身不肯撒手,恨不能跪下磕头求在场的御医救活孩子,这么疯疯癫癫的,谁也劝不住。如今就算把那姓胡的五马分尸、车裂凌迟,也换不回一对无辜孩童的性命了。更可怜王爷千岁,还要强忍丧子之痛去对付城外虎视眈眈的各路人马,听说那顾氏嚣张得紧,公然叫嚣说若明日午时之前还不肯允诺他们的条件,便要违背先皇遗旨与王爷兵戎相见,血洗京师。”
沈思不觉疑惑:“是何条件?”
“这……”揽月仙一愣,脸色微变,“是妾身多嘴失言了……”
见她欲言又止,沈思心下便已了然:“可是沈某的项上人头?”
揽月仙眼光闪烁言辞讪讪:“公子潇洒坦荡,快意恩仇,当初凭一己之力手刃顾明璋并悬其头颅于闹市,胆魄气度着实令人钦佩。怪只怪那顾氏一族睚眦必报,无论如何不肯善罢甘休。但公子尽可放心,王爷待公子情同手足,是宁可一战也誓要保你周全的。”
沈思冷冷一哼:“如此说来,我倒要感念卫伯龄的回护之恩了吗?”
揽月仙无奈地摇了摇头:“妾身久居深宅见识浅薄,对于王爷与公子间的恩恩怨怨也所知不多,但依妾身看来,这世间之事皆是立场不同,并没对错之分。待到登基大典一过,王爷便是堂堂大周天子了,一举一动无不左右着社稷安危,他能待你若此,公子实该欣慰才是啊。”
沈思静静听她说完,沉默许久,幽幽问道:“夫人今日一席话,是碰巧遇到沈思有感而发,还是卫伯龄授意夫人,假做碰巧遇到的模样再想方设法传进沈思耳朵?”
揽月仙登时急了:“公子万万不可多心,今日实在是妾身莽撞了,罪过罪过,若公子不信,妾身可以……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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