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八药王宝诞,本该是个喜庆祥和的好日子。可惜满京城乌烟瘴气、混乱不堪,以至人心恹恹,连法会游行也是虚走个过场便悄无声息结束了。
时值多事之秋,大天白日也不太平,这边厢信众刚抬着药王金身走到城门口,那头便有人纵马撞翻数名士卒硬闯出了城。城门戍卫不知听了哪里来的流言,误将其认作是逆贼沈思,当即集结几队人马声势浩大追了上去。
官兵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逮住了人,本以为就此立下大功可领百金之赏了,谁知却是空欢喜一场,那家伙根本与沈思扯不上丝毫关系。他只是城中一名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因新得了匹西域宝马想在狐朋狗党们面前显摆一番,所以跑到大街上耀武扬威兜了几圈,怪只怪连马也欺他骑术不精,根本不听驾驭,径自一溜烟跑出城撒野去了。
衙门左审右审,又是晓以利害又是严刑逼供,终究问不出半点有用的讯息,无论如何人是抓错了,最后只能治那小子一个“滋事惹衅、扰害百姓”之罪,狠狠打了他几十大板解气。
正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抓人打板子的闹剧还未落幕,位于城东的晋王行馆又忽然发生了爆炸。硫磺、硝石配制而成的火药轰隆巨响,犹如惊雷劈空,震得半条街天摇地动,一幢三层小楼瞬息之间被夷为平地,连门前的上马石、下马石都已炸得四分五裂。
响动过后烈焰腾起,滚滚黑烟笼罩了半天天宇,所幸连日来阴雨绵绵,水汽湿重,火势并未酿成更大的灾祸。救火兵丁很快赶到,持着水铳冲进浓烟之中。馆舍四周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那些男女老少尽皆挂起一副讳莫如深的神情交头接耳着,世传小皇帝召晋王入京贺寿是有意要除之后快的,这场大火不就是铁证?
消息传进宫,小皇帝惊诧不已。火药倒是他命人预先埋下的不假,可如今并非动手的绝好时机。到底是谁如此大胆,破坏了他的全盘计划?
他与晋王叔侄二人各怀鬼胎彼此算计,已到了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境地,之所以还没撕破最后一层脸皮,是因为晋王盘踞晋原日久,兵强马壮财雄势大,并无万全把握可一举将其歼灭。此番晋王冒险进京着实出人意料,小皇帝又生性多疑,在没弄明白晋王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之前,他是断然不会轻举妄动的。推己及人,他相信晋王一定在酝酿着什么惊天阴谋,并且早就预备好了足以牵制他、威胁他的后招,不能不防……
小皇帝的生身母亲是个连名字都未留下的低贱宫女,打从他一出世便被交给了无法生育的柳贵妃抚养。柳贵妃待他虽不比亲生骨肉,却也悉心教导呵护有加,只可惜他实在不讨先帝欢心,品貌、才干都与年长三岁的哥哥相去甚远,眼见他与太子之位彻底无缘,柳氏的态度也就渐渐冷淡了下来,人前还会演一演母子情深的戏码,人后简直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了。
好在世事变幻无常,万千宠爱的太子殿下不过是骑马游猎的时候摔了个跤,哪承想就一命呜呼了,而他这个被弃如敝履的家伙竟一翻身荣登了大宝。登基之后他孝奉柳贵妃为太后,又迎娶柳贵妃的外甥女做了正宫皇后,本就风光无限的柳家这一下更加是荣宠至极、权倾朝野了。
可小皇帝心里始终横着根利刺,既要倚仗柳家,却又无法完全信任柳家。他所信之人满打满算仅仅两个半而已——一个是宁阳公主,他的嫡亲姐姐,另一个是顾明璋,雌伏于他身下辗转承欢的枕边人。至于剩下那半个,乃是他的表弟兼伴读卫谦。小皇帝坚信卫谦对自己是忠心耿耿的,然而他从不曾把卫谦当人看待过,在他眼里,那只是一条被扫地出门的丧家犬而已。他收留一条狗在身边,完全是出于善良、仁厚之心。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将柳月娴赐婚给卫悠为妃,他是想通过这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织就成“一荣共荣、一损俱损”的巨大罗网,将几家人牢牢圈住,维系在自己身边。
现而今顾明璋被沈思给杀了,宁阳公主又是个只知享乐不通政事的妇道人家,面对老谋深算的晋王,他愈发没了主意,更不肯轻易与人商量。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晋王注定已深埋地下之时,晋王却乘坐着宁阳公主府的豪华车架、手持着太祖皇帝御赐的金剑大摇大摆出城去了。他人走得从容不迫,还不忘留书一封,说是获悉行馆爆炸一案乃朝中奸党作祟,有人不但蓄意挑拨叔侄二人的关系,还想除掉自己嫁祸给圣上,陷圣上于不仁不义之地。他晋王爷是为了顾全大局,不留给对方可乘之机,才被逼无奈不告而别的。
看罢书信,小皇帝气得七窍生烟,好好一盘棋,明明胜券在握了,却在最后关头被人反将了一军,现在晋王不但毫发无损,还找到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全身而退了,直堵得人一口恶气憋在心头,有苦无处诉。小皇帝越想越不是滋味,搞不好那火药就是晋王自己引爆的,老家伙真真狡猾,这招“贼喊捉贼”不但可躲过一劫,还可博得了天下万民的同情,给他摇身一变成了含冤抱屈的受害者!
埋藏火药之事进行得十分机密,经手人不多,到底是谁暗中将风声透露给了晋王?他思前想后,愈发觉得每个人都有可疑,这满朝文武全不是好东西,十之八|九都该推出午门斩首示众!
烦心事还远远不止于此,紧接着都尉司接到密报,说有人在城郊药王庙见到了沈思的踪影。且不管真假,都司衙门仍是迅速点齐人马杀往了药王庙而去。事有凑巧,他们赶到现场的时候,正看到襄樊郡王卫悠与沈思纠缠一处,只见那襄樊郡王丝毫不念昔日同窗之谊,断然挥剑重创了沈思,可沈思却趁他一闪神的功夫钻空子逃走了。
官兵马不停蹄,紧随卫悠等人追了上去,不想半途中杀出另一拨人马,不费吹灰之力救走沈思,又很快消失在了重重山嶂之中。
小皇帝虽称不上多么精明强干,却也不是个彻头彻尾的蠢材。只消将一日之内发生的所有事事前前后后联系在一处,背后真相已然呼之欲出了。那襄助沈思出城的不是晋王又是何人?
他也曾反复思索过晋王此来京城的目的,但他始终难以置信,堂堂晋王爷岂会为个貌不惊人的男宠以身犯险?如今看来这沈思一定有其过人之处,否则怎会将晋王千岁迷惑得神魂颠倒,连生死都弃之不顾了呢!
得知了沈思的下落,自然要去追的,但如何追法尚待斟酌。沈威汝宁自刎,沈家军死的死、散的散,宠臣顾明璋又被人砍了脑袋,北方一线兵微将寡、群龙无首,小皇帝一时之间根本没有底气与晋王硬碰硬。他虽贵为天子,却是晋王晚辈,就算要先出手,也需找到切实证据,师出有名才行。
明里走不通,只能来暗的,他赶紧一道密旨发出去,责令沿途州县以缉拿流匪为名对来往车马严加盘问,一方面固然是为了搜寻沈思,另一方面也想藉此拖住晋王回程的脚步,留下时间给他的密探细细搜查。
人手派出去一批又一批,始终未曾发现沈思的蛛丝马迹。小皇帝脑筋一转,顿感事有蹊跷。晋王一行走的是管道大路,还明目张胆摆出了全副仪仗,任凭自己明里暗里如何虎视眈眈,依旧是不紧不慢,闲情逸致堪比游山玩水,就好像故意卖出破绽给人追赶一般……对了,那必是一招声东击西之计!
思及此处,小皇帝赶紧派人去查晋王带来京城的兵马情况,一查之下,果然少了副指挥使詹士台率领的一支队伍。他心中暗喜,立刻撒开人马前去追踪詹士台所部。詹士台发觉到有人尾随,竟兵分几路遁入了山林野地,这下小皇帝更加笃定了自己的判断。
只可惜,又一场鸡飞狗跳的追逐过后,小皇帝不得不承认,自己再次败落在了晋王的障眼法之下,终究竹篮打水一场空。他气得哇哇乱叫,把自己关进崇政殿直到深夜,还将陈设于书案上的笔墨纸砚、诏敕奏章全部扫落在地,又摔又砸,用脚踏得稀烂。
既然动不得晋王,他满肚子的火气只好拿自己人开刀了,随随便便御笔一挥,便将都尉司各级官吏悉数下了大狱,那日城门值守的近千士卒更是不分青红皂白全部判了斩立决。
经历过沈威一案,朝野上下本已人心惶惶,此举一出,不论忠良之士抑或奸谗之徒,无不在心里暗自摇头叹息,噫乎,大周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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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思一觉醒来,四肢百骸都透着浓浓的倦意,实在舍不得张开眼睛。丝丝缕缕的药香钻进鼻孔,伤口处泛着清凉,想来已被细心包扎过了,衣裤也都换了崭新的,柔软又舒适。这段时日他风餐露宿、奔波流离,几乎忘了安安稳稳躺在枕头上是什么滋味。
还没来得及享受久违的安逸,一波接着一波的眩晕感便隐隐袭来,最初他以为是睡得太久脑子发了昏,可是很快,身下的床榻与地面也都在有规律地晃动着……他猛然反应过来,自己八成又被带上船了。
他从小习武,身强体健弓马娴熟,无论面对凶残敌兵还是猛虎野兽都毫无畏惧,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独独怕水,泅渡就必定沉入江底,乘船则免不了吐个一塌糊涂。
果不其然,神智才清醒没多久,胃里便是一阵翻涌,他连忙翻身趴在床榻边干呕起来。
呕吐声传到舱外,似惊动了守护之人,帘子一掀,亮白太阳光霍地照射进来,刺得沈思狠狠一闭眼。他紧皱双眉抬头望去,那里立着个黑乎乎的人影,因是逆光,只能辨别出大概的轮廓。
其实根本不用费神细看,只凭借着身量体魄、举止气度,甚至仅仅是急缓有度的脚步声,他也能一下认出对方是谁。
晋王通身粗衣麻布的渔夫打扮,袖子随意挽起到肘部,手里还端着热气腾腾的汤羹,看去比平日少了些许尊贵,多了几分亲切。他冲里轻轻唤了声:“念卿,”也不等回答,便径直走到床边,“你醒来就好,肚子定是饿了吧?这是上好黑鱼熬的,补血益气,有助于伤口愈合。”
闻见香味,沈思倒真觉出饥渴难耐了。他也不客气,撑起身将碗接在手中,平静道了一声:“多谢。”没有赌气也没有感激。
晋王小心观察着沈思的神情,心下黯然。此刻他们近在咫尺,中间却隔着一扇看不见的门,那门被沈思“嘭”地关上了,落了粗重的铁锁,用手敲不开。
沈思并没精力考虑那么多,只管端起汤碗一口气灌了下去。也不知是烹调之人厨艺太差,还是身体上的伤痛影响了食欲,这鱼汤喝在嘴里腥中带苦,激得阵阵反胃,他忍耐半天,终是原封不动吐了出来。
晋王见状懊恼不已,出发之前他特地命人配齐了滋补和疗伤的药材,内服外敷面面俱到,却偏忘了沈思畏水这码事。如今别无他法,只能重又备好食物端上来,不想沈思吃了之后吐得一发不可收拾,鱼汤吐净了,仍趴在那有气无力呕着酸水。
为了减缓晕船带来的不适,沈思只好闭眼静卧在榻上,动也不敢乱动。正是初夏时节,岸边柳树上青蝉“知了知了”吵个不停,惹得人心烦意乱。他恍惚觉得身下飘遥无羁的小舟好似一片柳叶,悬浮于半空,随时可能坠落。这难以掌控的失重感使他心头忽起忽落,时不时趴在榻边干呕上一阵,呕吐总会牵扯到腹部的伤口,随之而来便是难捱的剧痛。
就这样吃不下也睡不着,才两三天功夫,沈思已经被折腾得形容憔悴面黄肌瘦,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了。晋王只怕照此下去他会支持不住,也顾不得可能暴露行踪的危险,立时决定靠岸去绑个郎中上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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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王知道,只要他不在晋原,就是处于危险之中,无论跑得多快、多远都免不了被小皇帝的密探追上,因而明目张胆带走沈思不是个好办法。一旦被他那皇帝侄子抓住把柄,不光保护不了沈思,还会白白送给对方一个“发难”的好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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