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见状,也紧随其后跟了过去,毫不客气地与沈思肩并肩席地而坐,又朝沈思扬了扬手里酒囊:“念卿,今日拉你下水是本王唐突了,在此向你陪个不是。”
王爷千岁纡尊降贵主动赔礼,沈思却只是大喇喇一笑:“这种小事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我若真计较,此刻你也不会完好无损坐在这了。”
其实在老虎扑过来的一刹那,晋王一声“念卿”沈思听得真切。不管晋王收自己为义子有何目的,起码危急关头表露出的担忧是切切实实发自肺腑的。沈思领了他的这份人情,别的自然不会多加计较。
“你这张嘴巴长得不大,说起话来口气倒是大得很……”晋王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心里不免暗暗有些忧心。这黑小子气太盛、人太傲,至刚易折,难保将来会因为脾气吃大亏。
沈思满不在乎地一甩手:“我向来只说实话。我身手确实好,骑术确实高超,领兵打仗也确实很有一套,这些都是真的,为什么不能说?若是处处讲究分寸,话只说三分,事只做一半,心思全靠猜的,恐怕不闷死也要累死了……”他飞快瞄了晋王一眼,略显委屈地小声嘟囔道,“我又没说我很会游水很善驾船……”
被他这孩子气地一瞄,晋王止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是啊,这“直来直往”不正是沈小五儿的可贵之处嘛,他若是处处谦逊谨慎做人,凡事讲究个中庸之道,那通身的光彩气度恐怕早就不见了。
“念卿果然澄澈通透、毫不矫饰,正如此刻刘谷山上繁星万点的夜空一般。”晋王欣慰地点点头,“与你闲谈总能使本王心内畅快非常。”
得了如此赞誉,沈思却只鼻子一哼:“王爷赞我的话,我可不敢尽信。”很快他又嘻嘻一笑,岔开话头,“都说酒后方能吐真言,王爷酒量倒是让人钦佩,几次对饮下来,竟从未见你醉过。”
晋王一愣,旋即笑道:“醉与不醉未必是看酒量,也要看心境。使人醉倒的不一定是酒,也可能是世事与人情。我向来不会醉酒,只会自醉。”
沈思扁扁嘴:“喝酒不醉又有什么意思,岂不是和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武林至尊一样寂寞?”
“一场酒宴越热闹,散场之后便越凄凉。本王上一次酩酊大醉,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晋王猛灌了一大口酒,目光投向虚空处幽幽回忆道,“那场酒喝得可真痛快啊,季先生奏琴,屠大哥舞剑,我与博生兄弟一起划拳斗酒……可惜没多久,这些人就都各奔东西,生死相隔了。如今我坐拥半壁江山,却连个陪着痛痛快快喝酒的人都找不到。有人碍于我王爷的身份不敢亲近,有人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曲意逢迎,还有人这一边与本王饮酒谈笑,那一边却伺机捅本王一刀……”
沈思抬头望了眼中天明月,同情地叹了口气:“唉,人都谓高处不胜寒,恐怕就是这个道理吧。”见晋王情绪瞬间低沉了下去,他赶紧找了个轻松的话题,“好在我出身小门小户,并无这些烦恼。我家里三位哥哥都是好酒之人,小时候父亲管得严,平素不许饮酒。我们兄弟就常常趁着父亲睡下之后去厨房偷酒喝。大哥负责部署行动,二哥负责中途运送,三哥负责站岗放哨……”
“你就负责喝吗?”晋王好奇地笑道。
沈思神秘兮兮地眨动几下眼睛:“非也,我负责在不幸被发现之后去顶罪挨罚。那时候我年纪小,父亲和祖母都偏疼我一些,哥哥们犯了错少不得一顿板子屁股开花,我犯了错却至多只是在祠堂跪两个时辰。所以时至今日沈帅还常常自责,说是怪他把我给惯坏了。”
晋王煞有介事地用力点了点头:“照此看来,本王该要好好感谢沈老将军一番才是。”
沈思不解:“这与王爷有什么相干?”
“若不是沈老将军纵得你天不怕地不怕,你又怎么会私自领兵去解宁城之围?若不是你及时赶到,本王又如何获救?又怎么会……”晋王故意拖长了音调,“认下你这般有趣的义子呢?”
提到宁城,沈思不免再次想起了卫悠。也不知此时伯龄身在何处,与谁相伴,是否也同自己仰望着同一片姣好月色呢?
见沈思忽然沉默了,晋王还以为是一席话勾起了对方的思乡之情,他举起酒囊朝沈思扬了扬:“算了,咱们不说从前不说往后,今日念卿你就陪着本王好好喝一场吧……不对不对,不是陪着晋王爷,是陪着卫律。”
沈思略一迟疑,了然笑道:“守之,今日你我不醉不归!”
晋王闻言大喜,咕咚咚接连灌下好几口酒,又不无私心地问道:“念卿年纪不小了,可有心仪的姑娘?”
沈思嫌弃地撇撇嘴:“要心仪的姑娘做什么?男儿大丈夫志在四方,有了家室,就要增添无数牵挂。如今四海未平,胡虏未灭,又何以家?”
“念卿你啊,哈哈哈……”晋王不禁失笑,“那是你还不懂情爱之事,还没真正遇见一个喜欢的人。等你喜欢上,自然就明白了。”
“你又怎知我……”沈思待要争辩,自己倒先红了脸,他此地无银地干咳了一声,站起身来,“这大好的月色,又有好酒好肉,谈什么情爱之事,又不是闺阁女儿。不如……你我斗剑赌酒如何?”他扫视四周,见有长短合适的树枝,便脚尖一挑握到了手里,对着晋王亮出架势,“守之,敢应战否?”
晋王被他撩拨得心痒难耐,也寻到根差不多的树枝握在手中,跃跃欲试地回敬道:“那就要请沈小将军指教一二了!”
晋王的剑法早年经过名师指点,虽不似沈思那般凌厉狠绝,却更加稳健大气,施展起来别有一番风采。而沈思是带着玩心在斗剑,卸去了满身的杀气,招式自然弱了不少,二人斗在一处,一时竟也难解难分起来。
屠莫儿如鬼魅般站在阴影里,手扶剑把目不转睛盯着晋王与沈思。辜卓子站在他身边有一下没一下扇着羽扇,把自己冷得直缩脖子。扇尖上的绒毛不小心扫过屠莫儿脸颊,他仍旧是不声不响,只面无表情地向旁边飘出了几寸。
晋王三战三败,最后都被沈思“一剑封喉”了。他虽惨败,却败得十分惬意:“念卿,我技差一筹,到底不如你,这下心服口服了。”
沈思不以为然地笑笑:“我这种人是以剑为剑,你这种人则是以人为剑。术业有专攻,我赢你不足为奇。话说回来,我的剑再快也敌不过千军万马,而你的剑却能掌万民生杀之权,是我终究不如你才对。”
闻听此言晋王一阵沉默,若有所思地朝远处望去,刘谷山下,是广阔无际的森林,原野,和滚滚流过的汾水,都是他晋地的大好风光。现在目之所及一片宁静安详,可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被战火与硝烟覆盖。
“若是鞑靼人杀来,到底该不该奋力一战呢……”晋王声音很轻,不知是在问沈思还是在问自己。
沈思挥舞着手里当做宝剑的树枝:“若是鞑靼人真的杀来,自然该当一战!”见晋王垂首沉吟,他坦然一笑,“我知道你在担心些什么,你怕打败仗。可一场仗打败就是真的败了吗?鞑靼人以为我大周男儿柔弱可欺,我们就更要在战场上让他见识到周人的勇气与胆魄,让他知道我大周就算战至一人一骑,也会抗击到底!”
晋王注视了沈思片刻,下定决心,握拳重重击打在手掌上:“好,就听你的,奋力一战!杀他个有来无回,片甲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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