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内烛火跳动,屠澈请贾赦来他屋内喝茶许久,实则在等着他能说出什么惊人之语,可贾赦顾左右而言他,推托拖延的借口都用好几个了,屠澈重重地撂下茶碗,瓷器哆嗦的响着。
贾赦掏了掏耳朵,半眯着的眼睛也睁开了,看向太子爷:“殿下,您真想听我胡诌?”
屠澈笑了。
“刚刚给其他人算,怎么不说自己是胡诌……恩侯不妨说说看,难道本宫还能吃了你不成?!”
“……呵呵。”贾赦摸了一下下巴,心想,说了你还真恨不得吃了我呢,不吃也得记恨自己。
他手指动了动,屠澈的视线落在上面,“恩侯何时学的摸骨……”
他这话似问非问的,不知是怀疑,还是好奇。
贾赦心大,浑不在意:“天生的,随便看书几下,一摸一个准。老天爷赐的本领,不要不行啊。不过……臣也不指望靠它吃饭,不过是随便给人指点迷津罢了。”
说到这里,他脸上带笑,屠澈听了和看了,就是觉得贾赦的话都别有深意。
这人太过复杂,没当他以为他能看懂这荣国公贾赦贾恩侯时,这人却总会带给他另一种感觉,次数多了,屠澈心底隐隐认为,这个贾赦心机深沉,性格诡谲又多变,太过有城府,不好把握此人。
他暗暗地给贾赦标上一个最难搞人物的标签,但贾赦这人用着也有好处,他能力卓绝,就说这次下江南罢,贾赦可不是一次救了自己,其他跟来的侍卫和属臣,哪个能比得上他?!
屠澈心里有杆秤,本来气这贾赦不搭理看不上自己这个太子,他堂堂一国之太子,就算礼贤下士,也没必要过于低头拉拢这人,他就算是刘备,贾赦也不是诸葛亮,用不着低三下气地去折服此人——这是屠澈以前想的,可现在他觉得,贾赦也许别诸葛亮有用,就怕不为他所用。
还有扬州的那个林如海,油盐不进,屠澈本来挺气的,后来查访到林如海之前的病有蹊跷,他已经让人拐弯抹角的指引线索,让林如海知道对他下手的可不就是金陵的甄家,究其根底也就是京城的他的那个好二皇弟。
贾赦沉吟,这太子殿下太过执着,他几次想要尿遁告辞,太子也太过分了,居然让他不离开屋内,直接用他的厕房和恭桶……贾赦都脸红,自己脸皮这么厚,也厚不过太子啊。
决心太大,他抵抗不住啊。
“殿下恕我无罪,我才敢说。”贾赦终于松口。
屠澈挥手让人撤了茶水,贾赦感激不尽,他都喝了好几碗了。
“你说。”
“殿下,只能是殿下!但……将来的事,却不好说。”
贾赦觉得他说到这里,已经暗示地很明白了。太子爷只能当当太子,太子的将来不是皇帝,下场可见一斑。
屠澈脸色暗沉,他眼睛紧盯着贾赦,果然不是好话。
不过,他也不意外。
贾赦的摸骨,他刚刚派太监去侍卫那里挨个打听了,基本上都说荣国公摸骨算命,一说一个准,以往的隐秘事情都能点出一二,否则之前也不会引得众侍卫围着他转了。
屠澈信命,也不信命。但现在,显然他是有些信的。
“国公爷何必瞒着我?”屠澈语气不紧不慢,其实他心里很在意。“话从你口出,入得我耳,这里也无其他人。”他挥手让最后侍候添茶递水的小太监出去,屋内果真只剩下两人在此了。
贾赦看不出什么,心里狐疑这太子好涵养,倒是和他往常脾性略有不同。
“太子殿下不怪罪?”贾赦还是担忧,再三确认。“殿下要恕我无罪,我才敢说。”
他也不自称“臣”了,屠澈也很随意,“我也只是问问,咱们朋友相交,你指点迷津于我几句,又有何要紧。”
“呵呵……”贾赦神情松了松,本来他就想离开太子身边,说真话假话都无所谓,太子也不至于拿这种大不逆的话跟皇帝打招呼。“殿下和二皇子相争,岂不想着还有那渔翁得利之人……”
“……”屠澈沉默,手指叩了叩桌面,又起身走了几步,琢磨了几个弟弟。
然后他又回头看贾赦,贾赦面容上看不出什么,甚至有些慵懒的意味,跟那京城里不学无术的纨绔没任何区别,这人在不同情境下的气质都迥然不同,屠澈也不好判断出他在想什么。
贾赦见太子殿下目光灼灼,都快把他烧着了,不由叹气:“殿下也别问我是谁,总之是您弟弟中的一位……天机不可泄露,但天机也不是不能改。”
说了打击人的话,贾赦又给了屠澈一个甜枣。
“改?”屠澈冷笑,“何必拿话诓我?!”父皇早就对自己起了嫌隙,他不是不知道,随着自己日益长大,靠向东宫的朝臣也越来越多,即使屠澈不想争,底下的人也恨不得替他上阵,弄个从龙之功。
更何况,从前几年前还好,可自从弟弟们长大后,没一个心思安宁的。就说他的那看似最单纯的七皇弟,暗地里也勾勾搭搭老四,屠澈被贾赦这么一说,底下的兄弟们一划拉,除去跟他作对的二皇子,就剩下了老四屠衍了。
他深切怀疑……将来的那个是他。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屠澈嘴里念叨两句,露出屠衍和屠濬的名字,贾赦心里叹服太子殿下的聪颖,之前太子只是身在局中,稍微一点拨,这就看出来了。
不过,看出来,并不代表他有解决之道。
二皇子和太子的相争是避免不了,除非屠澈不想当太子,或者退避一射之地,但太子这位置,不是你退后,你沉默不争,就一定会有好下场的。
你不争,你不为,咸宁帝若是觉得你不顺眼,一样会认为太子无能,不配将来承担帝国的重任,所以说来说去,太子之位就是个靶子,只要上面的皇帝活的太久,太子就很少能有个好下场。
少数几个太子继位的,贾赦数来数去,发现都是父皇本身寿数不长,有些太子顺利登基,也是因为的身后的能为弟弟也少的……可本朝大大不同。不说二皇子,就说四皇子屠衍,还有几个没长大的小皇子,过几年办差,说不准太子的压力又大了。
贾赦同情地看了太子一眼,屠澈脸色阴沉,贾赦越发觉得太子看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坐上那个位置,未必舒坦啊。
“恩侯,你刚说,命也能改?”屠澈半晌吐出这么一句,
贾赦呵呵一笑,“有的人命能改,有的人是命中注定。”
“你认为爷是哪种?”屠澈的问题尖锐,眼神落在他身上。
贾赦觉得头痛,他就知道说真相是自找麻烦,可他这人这几天就是特别容易心软,又不爱撒谎欺骗他。
说起来,太子爷还真没对不起自己过,这一路上好吃的好玩的,有太子的,就有他国公爷的,虽说自己对太子有救命之恩,但他下江南本来也是被皇帝派来保护太子的,职责所在而已。
贾赦决定从侧面告诉太子一些将来的真相,于是他说起其他方面:“臣本事不大,成日里混吃等死而已。太子决不可问我大事啊。倒是太子爷将来有几个孩子,臣还真摸出来了。”
屠澈白了他一眼,以前他可能好奇,可他现在就有三个儿子,不缺继承人,他还年轻着呢。他这个太子没当好,将来就是生了二十个儿子,也是吃苦受罪的命,也许一个孩子都留不下,天家无情,向来是成王败寇。
贾赦打了个哈欠,决定该说了说了,他向太子表明,他只能预测一些关键的大事,至于怎么发生发展的过程,他一概不知,这些屠澈也从那些侍卫口中知晓,贾赦摸骨短出来的事情,也只是有限的几件,并不会知道你昨天吃了什么……不过,屠澈还是在心里怀疑,也许贾赦什么都知道呢。
……
屠澈也不好过于逼迫贾赦,何况做大事的人,也不是成日里占卜。
没几日,贾赦又和太子私下里见面,林如海忠心于皇帝,屠澈知道这人不偏向二皇子就成,也不再强求,何况听说林如海的身子大好了,还积极谋求回京,折子都递上来了。这是屠澈这几日收到的消息,更大的一则消息在他手中的这封蜡丸中。
屠澈看完信,点燃了它。
然后,他就请了贾赦过来。
贾赦算命的瘾头过了,每日里又慵懒起来,偶尔会拿起乌鞘剑比比划划,但总是空有架子毫无精髓,让那些想偷师学艺的人的心都落空了,甚至合计着荣国公是不是顾忌着招数不想外泄,所以在船上不方便练剑……
贾赦到了屠澈那里,知道了一个令他都惊愕的消息。
——甄贵妃死了!
甄家的女儿,也就是二皇子的母亲在宫里“病逝”了。
……好半晌,贾赦才反应过来,然后喟叹一声罢了。
屠澈嘴角的笑容止不住,贾赦看着他嘴巴都要笑咧到耳根旁了,屠澈咳嗽了一声,忍着说:“恩侯如何看?”
贾赦吧嗒一下嘴,这太子是把自己当成他幕僚了啊。
可自己还没答应上太子这艘注定要沉的船啊!
屠澈这艘船看似华丽,但不禁撞啊,四皇子屠衍那里要后来者居上,尤其是太子的心机好像比四皇子差了一截呢。
贾赦摇了摇头,“二皇子一脉遭了重创,可得恭喜太子独占鳌头了。”他半含讥讽地说。
太子真是太天真了,还赶不上自家的外甥女,这玩意儿不就是“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黛玉都能想到的道理,太子却不懂。现在甄贵妃死了,二皇子一党就像是西风,得偃息旗鼓了。
西风没了,可皇帝自然要去消灭掉东风,再然后自己染是屠衍那些皇子们你的南风和北风要刮起来了。
独占鳌头有何不好?屠澈笑着,可贾赦的语气和表情不对,他收敛了笑容,明白这个贾恩侯是在暗讽自己。
细细想着,屠澈也不得不沉默了。
“甄贵妃是如何‘病死’的?”贾赦忽然想到。
提起这事,屠澈抬眉,唇角勾起,再次哼笑了一声,终于也讥讽起他来:“虽然明面上是病死的,但其实不过就是后宫那点儿鸡毛蒜皮的事情……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你家在宫内的那位贾妃也是厉害着呐。”
“……”贾赦张口结舌。
屠澈哂笑,玩味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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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好侄女元春为何对甄贵妃下手,贾赦不知道,这话又是从太子的渠道里知道的,贾赦也不知道该信屠澈几分。
宫内的事情,谁说的准呢,他又不能给元春去摸摸手骨去。
等贾赦回京,风尘仆仆的到家,觐见的事情自然是太子当先,他不过是在太子手底下当差,许是咸宁帝都忘记他这个文武全才了,否则好几个月都不闻不问,贾赦现在也没思考帝王恩宠的心思了。
元春和甄家的那位才是贾府现在的大事,不管如何,贾赦还是知道,一些事情,贾母人老见着的是非多,看事情自然有一套,简单的洗漱完毕,他就去贾母那里去了。
贾母本来想问贾赦为何玉儿没跟着回来,她酝酿了好一会儿子,就等着贾赦请安时,责骂他为何不带他外甥女回来,明明去的时候嘱咐再嘱咐,让黛玉等父亲好转,就还在贾府居住,却没想到贾赦阳奉阴违。
可当贾赦急忙说了元春的事情,贾母面容一肃。
“这宫内的事情,消息一向不与外界相通……咱家也没甚关系在宫内。”贾母沉吟,若是真有人手,元春那丫头也不至于蹉跎了这么多年,才上位成功,堪堪混了个庶妃,实则就是还没名位的官子女。
“赦儿,你说起这事,可是从太子那里……得到什么消息?”贾母问。
虽然不待见元春侄女他娘王氏,可到底元春是荣国府出去的,现在也没分家,若是元春不得好,于府内也没甚好处,这个贾赦还是知道的。
不过,从前贾赦没那么多“能耐”和“本领”,想着宫内有个靠山,于自己家终究是好的,可知道了未来,他身上又发生了这么神奇的事情,贾赦心里的底气足了,自然不稀罕元春的争宠,何况知道真相的贾赦十分清楚,正是因为元春,和元春的省亲行为,贾家跟着元春站错队,这才有了抄家流放之祸。
他们二房还好,终究到底还有个贾兰,大房的下场呢……哼,贾赦眼睛里闪烁着危险的芒光,但转瞬即逝,不想让贾母看出。
他回过神,跟贾母说起太子的话来,贾母心惊。
“这太子都知道是元春——”说到这里,贾母顿住了话头。
贾赦眉毛动弹了下,“老太太,这事您知道?!难道宫内……您还掺合了不成?”
贾母语塞。
这事她很少管,元春在宫内只能靠自己,家里除了银子,也只有个国公府的名头,好在现在随着贾赦受帝恩,也是名副其实的国公府,可老二家的心大啊,贾母现在回忆,前一阵子,王氏还真没少进宫,也没少塞银子到宫里,甚至还额外多拿了私房银子,也在自己跟前说起过元春缺银子,她还开了自己的私库,给了王氏三千两,毕竟公中也不好动用那么大笔银子,还有贾赦一家大房人虎视眈眈。
“果真是如此。”贾赦跺脚。“母亲你怎么如此糊涂!”这天家的事情是好掺合的吗?
贾母瞪了大儿子一眼,从前都是她说他糊涂,现在他还反了天说起她这个为娘的来了。
贾赦没胡子可吹,只能干瞪眼,荣国府他可是当家人,家里一个不好,首当其中是自己这个国公。
“老太太,家里还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贾赦想起回来听邢夫人提起几句东府的那个秦氏好像病了,他从前不知道这些紧要的事情,但有了那记忆,虽然都是那些读者穿凿附会的揣测,但现在有太子的背书,说宫内元春连那甄贵妃都干掉了,何况东府那个人呢。
秦氏恐怕还真是败落的义忠亲王家的私生女了,元春恐怕为了争宠争地位,把荣宁二府从前投靠义忠亲王的“证据”,交给了咸宁帝了。
何其糊涂!
贾赦捏了捏手指,这个元春要是自己女儿,他非得掐死她不成,人不怕笨,就怕自作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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