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笑语突然有一种感觉,此时此刻的叶西辞,似乎变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驱壳。
周围异样的目光就像是一场盛大的毁灭,逐渐消磨着他所有的思想与感情。
此时此刻,他的眼中没有任何人,只余方笑语脸上细微的神情。他的耳中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是本能的拒绝着方笑语对他失望的话语。他的身体感受不到任何的温暖,就仿如回到了那一日,风和日丽,但心中却只剩下冰凉的绝望。
小小的孩子握着病床上的母妃的手,想要去抚平她皱着的眉头,抹去她关于伤痛的记忆,却什么都做不到。
梦里的女人想要寻求着解脱。她下意识的宁愿死在自己儿子的手中,也不愿被那伤她甚深的狗男女夺走性命。
她本是骄傲的凤凰,却栖身于枯木,不仅叫自己折了翅膀。也失去了高贵。
就连鸟雀也能任意的欺负她,而碍于自己的父母,碍于眼前的儿子,她只能忍受。
当她缓缓转醒,庆幸着今日还记得自己最亲的人。看着小小的身影握着自己的手沉沉的睡去,她忍不住垂泪。
许是那晶莹的泪水滴落在了那孩子的手上,小小的孩子蓦然惊醒,在忐忑的试探着母亲是否还拥有着关于她的记忆之后,他咬牙、犹豫,最后还是没有忍住,用那双纯真却也失去纯真的眼睛看着她问:“母妃,是不是死去了,母妃就不会再痛苦了?是不是死去了,母妃便能够解脱了?”
女子诧异的看着眼前的幼小的身影,那么单薄,紧紧的握着她的手,嘴唇抿在一起,眼里闪烁着不甘的泪还有某一种觉悟,眼泪突然就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再也忍不住抱着那孩子痛哭了起来。
她想说是的,死了就不会再痛苦了,死了就可以解脱了,不用再面对无休无止的羞辱,不用再看到厌恶到宁可自挖双眼也不想见到的人,不用再被一群奴才作践,不用再看那对狗男女再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
如果可以,她宁愿死在自己最亲爱的儿子手中,哪怕他还不过是个没有长大需要保护的孩子。
曾一次次的想过要自我了断,可每一次想到自己死后那孩子会过得多么的凄惨,她便要忍住以死逃避的念头。
死亡最是容易不过,可活着的人要怎么办?
他的儿子还那么小,那么一丁点大,看着如此可人疼,却因为她不被王爷喜欢,跟着她受尽了连累。堂堂安王府的世子,却过着如同寄人篱下的日子,被自己的生父厌恶、排斥,没有富丽堂皇的屋子居住,只能屈居在这杂草横生的小院。没有那么多的丫鬟奴才伺候,凡事只能靠自己打点。
他过得如此辛苦,却还要承受着来自于最亲的人的厌弃,这还是在她还活着的时候。若是她死了,李素青那个贱人会如何作践她的儿子,她连想想都觉得可怕。
可是这么小的孩子,若是带着他一起死,那也未免太过自私与残忍。他虽是她肚子里掉下来的肉,可她又有什么权利去剥夺他活着的希望?
身为母亲,没有给孩子一日的好日子过,就因为自己累的想要解脱,便要那幼小的生命陪着她去死吗?
女人抚摸着孩子的头,抚摸着他的脸颊,眼神深情的看着自己的儿子,想着,啊,都已经这么大了。曾经小小的,皱巴巴的,不会说话只会哭闹的孩子,如今已经长的那么大了。
可是,或许她无法再陪伴他更多的日子了。她感觉自己已经病入膏肓,毒素的影响让她的身子越来越不堪。或许不会那么快的死去,可她却在渐渐遗忘着许多东西,遗忘着自己最重要的那些记忆。
包括眼前这个,她最重要,最重要的人。
她贪恋着儿子身上熟悉的温度,将他拥入怀中,拍着他有些颤抖的身子,温柔的说着。她说:“西辞,母妃不会死,母妃还要活很久很久,活到西辞长大成人,成为风度翩翩潇洒倜傥的美男子。活到西辞娶回一个美美的媳妇儿,生几个大胖小子和姑娘。母妃会努力的活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再也活不动的时候。西辞,不要怕,母妃不会离开你。永远不会。”
她知道自己无法完成这个承诺,却依旧宽慰着怀中的孩子。她痛苦的想死,可自己无法下得了手,又不甘心死在那对狗男女的手中,却更不忍心让自己的儿子背上弑母的沉重。
她只能一日一日挣扎的活下去,直到自己的儿子拥有自保之力的那一天。
幼小的孩子点着头,鼻头红红的,像是在记住一个圣洁而伟大的约定。
他懂事的照顾着生病的母亲,没有丫鬟贴心的伺候,他便自己守在母亲的身边。
他不肯离去,歇下时也只是趴在母亲的床边,稍有一点声音也会将他惊醒,他那时候开始,便几乎睡不安稳觉。
感觉到被握在手中的手动了动,他便立刻起身,端来有些凉了的茶水。
看着母亲要起身,连忙过去扶,却被生疏的避开,而后母亲疑惑又警惕着问道:“你是谁?”
那个时候,他真的很想哭。
可他告诉自己,他是男子汉,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不能哭。
只会哭的孩子无法为母妃撑起一片天。他必须要变强,变强,变的更加坚强,才能努力的长大,努力的成为强者,努力的去夺回自己本该有的,努力的帮母妃报仇!
他听着母妃在梦里痛苦的说着‘西辞,杀了我’,然后又像是否定了痛苦的自己一样,喃喃着‘我不能死。不能丢下西辞不顾。我绝不能死。’
这个时候,幼小的孩子总是站在病床边,怔怔的看着在睡梦中与痛苦交战的母亲,无限的厌恶自己。
他厌恶自己的弱小,厌恶自己成了母亲的负累。
他觉得如果没有他,母亲这样的人哪里都可去得,根本没有必要被捆绑在这座巨大的牢笼中,无法挣脱,还碰的一身是伤,可能最后只能黯然的死在无尽的黑暗中,记不得所有,失去了所有。
幼小的孩子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所以修剪院里杂草的时候,他曾有过‘如果我不在了,母妃会不会轻松一些’的危险想法。他将割草的镰刀对着自己的时候,甚至有着一丝一了百了得想法,却被刚好起身出门的母亲大叫着阻止。
而令人觉得讽刺的是,那时的母亲是不记得他的。却依然拼命的扑上来阻止,然后抱着他安慰他,叫他不要做傻事,叫他遇到再多的困难也不要轻言放弃希望。
叶西辞突然就被自己无意识的举动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知道,他是不能死的。也不想死。
他还有许多的事情未做。
没有能让母妃过上好日子,没有夺回自己应得东西,没有报复那对奸夫**带给母妃和自己的伤害。他若自我了断了,只会让那对贱人更加开心更加猖狂而已。
那一日后,他再也没有过轻生的念头。可是母妃的病却越来越严重。
不停的忘记,想起,忘记,再想起,反反复复,伤害着那个坚强的女人脆弱的神经。
身体越来越虚弱,脾气越来越反复无常,甚至开始有着衰老的迹象,头发都白了一片。
仿佛时间在她身上飞快的流逝,别人用去一天,她像是失去了一年乃至更多。
她的痛苦越来越大,是不是疯疯癫癫的在院子里转悠。
外头都传安王府里出了个疯子。曾经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英雄,如今终是被折磨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此后过了八个月,那小小的身影终是撑不住了。
他再也不忍心自己的母妃承受那样的痛苦。曾经那般风华绝代的女子,不该有着如此狼狈不堪的下场。
于是,心中某一个地方开始积聚了魔鬼的碎片,一片一片,因着母亲的痛苦而拼凑起来。
想着母亲睡梦中不知道多少次喊出了那句‘西辞,杀了我’,他终是没能遏制住那个鬼,在母亲的饭菜里下了药。
那药是院子里一种有毒的杂草剁碎后挤出来的汁液,有着很强烈的麻醉的效果,也会让人死在睡梦中不知不觉,不会有太多的痛苦。
那本是他无意中从外头得来的,一直种在院子里,是准备着找个时机拿去毒死李素青那个贱人用的,没想到最终会用在母亲的身上。
他希望她没有痛苦的死去,不必再受那非人的折磨。因为是自己最爱的母妃,所以哪怕背负上一生都洗刷不去的罪孽,也希望她真的能够得到解脱。
那一日,天空飘着细小的雪花,他将那有些寡淡的饭菜端去了母亲的房中,亲口喂她喝下那碗热粥,然后眼泪再也止不住啪嗒啪嗒的掉。
那一日,母亲笑着吃下那碗热粥,就仿佛知道自己要死了一般,提出想要去院子里走走。
细小的雪花落在肩头,走累的的女人坐在屋外的石凳上,伸出手想要去接住那轻盈的雪花,可雪花落入手掌,便顷刻不见,就如同人脆弱的生命,连一点温度都没能留下。
这一刻,两个人的世界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个坐在石凳上静静微笑,眼中满是不舍,看着站在她两三步开外的地方,双手揪着衣角,抿着嘴,死死的憋着泪却失败的哽咽出声音的小人儿,温柔的宽慰着。一个泣不成声。
她说:“西辞,记住,不是你的错。是母妃没用撑不住了,与西辞无关。无论谁提起,无论谁问起,都说母妃是中毒而死,是你父王宠妾灭妻,是那贱人暗害主母。这一切,都不关西辞的事,西辞什么都不曾做过。听到了吗?”
幼小的孩子抓着衣角不住地抽噎着,他抬头看向虚弱无比的母亲,哽咽着道:“可是,是我……”
“不是!”简安轻喝着打断了儿子的自责,笑着揽过儿子的瘦弱的身躯,抚摸着他的后背道:“不是西辞做的。西辞是这世上最好的孩子。西辞想要帮母妃分担痛苦,西辞最疼爱母妃。西辞没有错,西辞是母妃的骄傲。”
“所以,西辞答应母妃,西辞什么都没做过。西辞没有任何错。”简安扳过叶西辞的小脸,神情肃穆的看着他,就那样看着,看着,叶西辞鬼使神差的便点了点头,重复着:“我没有错。我没有错。”
“对,西辞没有错。西辞什么错都没有。西辞是最好最好的孩……”简安的手猝不及防的滑落,整个身子因为没有了力气而歪倒在叶西辞的怀中。
叶西辞还小,幼小的身子无法托起一具冰冷的尸体。他被母亲砸到在地,却又慌乱的爬起,抱着母亲的尸首,无声的痛哭。
他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脑袋里一片空白。哭的晕厥过去,又重新醒过来,怀中的尸首除了变的冰冷,一切都还和从前一样,有着美丽的容颜,还有嘴角那如同安慰一般的笑容。
叶西辞知道,这或许是他这一生,最后一次流泪了。
“啪”的一声,竟在嘈杂的大殿中响彻。方笑语的一巴掌用力之大,就是众人看着,都替挨揍者感到心疼。
可是唯独一人,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就好像已经麻木,伤无可伤,有着被人打了脸的触感,却似乎失去了痛觉。
“疼吗?”方笑语的神情中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感,无法准确的用语言来表达。
叶西辞愣愣的看着眼前的人,脑子里似乎还恍惚着,反应不过来。
方笑语看着便来气,甩手又是一巴掌,还为了对称专程打了另一边的脸,继而面无表情道:“疼吗!”
叶西辞依旧在发愣,只是渐渐的,痛觉回到了身体,左右两边的脸都被那巨力的巴掌抽的生疼。
“疼。”叶西辞下意识的回答,随即意识到是真的疼。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疼痛,心里也很疼。
他简直无颜面对方笑语,无法坦然的与之对视。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他的错。尽管他并没有后悔让母妃在他的手中解脱,但他隐瞒了事实,对嫁给他的这个人生中最重要的人说了谎。
造成的伤害无法弥补。即便之后她与他分开,恐怕流言蜚语也不会轻易放过她。她始终会带着人们贴给她的标签生活,或许即便分开,他所遭受的攻击,也会被牵连到她的身上。
如果可以,他宁愿从来没有认识她。或者,在一开始她还没有对他动情的时候就该躲得远远的。
可是,他太过贪恋那种温暖了,没有考虑那样多,就将她卷入深渊之中。
她会恨他吧?
所以才叫他恐惧。
就如那一日,生命中唯一的温暖离他而去,他的人生就像是跌落了无底深渊,他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也无法回到人间,始终以恨意为伴,复仇成了唯一活下去的目标。
无论是辅佐太子还是拼尽全力的活下去,所为的,都是为了能够报仇。可是他的力量太过弱小,对手又太过阴毒,他始终疲于奔命,离着能报仇的时日越来越远。
是她,救了他的性命。是她,让他重新找到了活着的实感。他第二次想要认真的守护一个人,尽管他力量弱小,甚至不如对方强大,可就是想要保护她,想要拥有她,想将她留在身边,疯狂的,贪婪的吸收着那些安心与温暖。
却还是害了她。
“疼就好。疼就代表还活着,所以收起你那张死了爹一样的脸。”方笑语将他拉到身边,一点也不客气的说道。
安王的脸顿时抽搐的难看。
他爹还活的好好的呢!有这么说话的吗!
叶西辞却根本就没注意方笑语说了什么,他的所有精神都落在了方笑语一直牵着他的手上。
方笑语握着叶西辞的手,他下意识想要甩开的时候,她将他握得更紧,而后转过身子,与叶西辞一道面对着沈善若道:“你说这样的话,就是为了恶心我吗?”
“你说是便是吧。”沈善若耸耸肩,似是放弃了顽抗一般道:“也可能是破罐子破摔,临死前拉个垫背的。”
“那还真是劳你用心良苦。”方笑语冷哼一声,随即道:“不过,恐怕要让二皇子殿下失望了。”
沈善若紧皱着眉,道:“方笑语,他可是亲手弑母,为世所不容,你为何偏要执迷不悟?”
“世所不容?笑话!”方笑语却突然厉声喝道:“何为世所不容?”
“为人母者,日日忍受锥心之痛,却还要在爱子面前强做坚韧,以笑示之。每每痛彻心扉,独自忍耐,时时面对着遗忘心爱之人的恐惧,却还要为儿子撑起一片天,这也叫世所不容?”
“为人子者,日日见母亲痛苦难忍,却只能埋怨自己弱小,痛恨自己无能,明明最是无辜,却偏要去背负难以承受的沉重枷锁亲手送自己的母亲上路,这也是世所难容?”
“那些下毒的!”方笑语闪过李素青的脸。
“纵容的!”他又伸手指向了安王。
“害人的!”方笑语又看向了沈善若,继续道:“不曾为他们的险恶用心忏悔半分,凭什么一切因果孽障却要由我夫君一人承担!”
“有人宠妾灭妻!是非不分!无端纵容!”
“有人勾搭姐夫!心怀鬼胎!恶事做尽!”
“有人顶替他人身份,平步青云,富贵荣华,却是大周派来的奸细!为隐瞒事实,指使他人下毒,牵累无数人命!”
“有人为报私仇,为己私利,损人伤人,全没有一丝愧疚!”
“你们这些人呐,是非颠倒,道德沦丧,迫害着好人去死,却让畜生活的安稳。有人连脸都不要了,却还有脸指责着他人的不是,关注着他人的不幸。既如此,不如就私下这些肮脏的伪装,剖出心来瞧瞧,它是否是漆黑如墨的!”
方笑语神色锐利,竟是叫不少人低下了头。虽然知道她所说的这些暗指的便是安王,是李素青,是周贵妃,是叶书成,可他们却依旧下意识的感觉到了一丝羞愧。
几乎所有人的心底都认定叶西辞杀母是为了给自己的母亲一个解脱,是没有心怀恶意的。但是,杀母就是杀母,若是传了出去,无论什么原由,都足以生生逼死一个大活人。
而在坐的这些朝臣之中,必定有人心怀鬼胎,即便方笑语说出花来,对叶西辞也是极端不利的。
不得不说,沈善若的这一子当真是步好棋。至少对于他而言,完全达到了临死拉个垫背的这一个目的。
叶西辞怔怔的望着方笑语,看着她牵住他的手不放,看着她疾言厉色的为他辩解,他突然觉得,这个女子,或许就是他这一生,唯一的爱情。
不重要了。就算前路多么的艰难,流言蜚语多么的凶猛如虎,都不重要了。
只要这个人能够站在他的身边,他可以对抗世间所有的恶意。哪怕那些恶意如同洪水猛兽袭来,他也浑然不惧。
因为,他有着世间最为坚硬的铠甲,和最为温柔的力量守护着,他能敌过千军万马。
感受着手掌中传来的力度,方笑语也同样紧紧的握住,随即又道:“何况,谁说我家夫君弑杀亲母害死了母妃的?”
方笑语冷笑着注视着沈善若,哼道:“仅凭一个乱臣贼子的一面之词便认定我家夫君弑母,是否太过儿戏?”
说完,方笑语转过身去,在众人都看不到的角度,对着叶西辞,用唇语说了两个字‘否认’。
方笑语知道,以叶西辞的反应,杀母之事可能是千真万确的。当然,她大概也能猜出所谓杀母的理由。以叶西辞对他母妃的感情,若不是为让她解脱,恐怕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但是,即便是真的,也不能承认。
这世上的人并不是如她一般,经历过大千世界,亲眼见识过光怪陆离的。她的前世,曾见过很多很多关于安乐死的案例。为了减少痛苦,有很多人都这样做过。虽然直到最后也没有真的给这种做法一个明确的对错,但是对于她方笑语而言,想要接受这样的事实并不困难。
但是,世人不是她。如果如她一般看得开,叶西辞就不用费心隐瞒这件事,以至于如今如此被动。
弑母是大逆不道的!是不可饶恕的!
无论这样做的理由有多么的光明正大,有多么的感人肺腑,但杀母就是杀母,纵有再多理由,也会被贴上畜生的标签,身败名裂,从此后再也无法活在阳光之下。
所以,叶西辞必须否认,哪怕是经受着良心的谴责也必须否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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