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因着最后那个被救出来的女孩身上的恶语花极少, 叶长生只是给她贴了几张符,几乎没费什么工夫就将她身上那些半开的花全数拔去了。
等除去了恶语花, 虽然因为吸食了大量的花朵所产生的瘴气而导致她依旧处于昏迷, 但是好歹性命算是保了下来, 倒也不必再过于担忧。
带着女孩打了车,紧赶慢赶,赶到了田导游介绍的那个私人医院时,时间已经过了凌晨。
将女孩交给了医院, 叶长生又向护士打听了一下汪鹏的情况, 听着那边说已经做完了手术,病人情况已经稳定后,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伸手抓了抓头发,叶长生又对着那护士问道:“那现在我可以去汪鹏的病房探望一下他吗?明天我可能就要离开这里, 如果现在不去, 之后可能就没机会了。”
护士想了想, 点点头道:“探望是可以的,只不过时间也不能太久。”
叶长生笑着应了一声,随即便带着贺九重一道跟着那小护士的指引去了汪鹏的病房。
“就是这里了。”护士朝他们示意了一下,“病人到现在都还没有恢复意识,不过根据情况来看, 估计也就这几个小时内的事情了。”
她说着, 又朝着叶长生嘱咐了一下注意事项, 随后才转身离开了。
等着护士走了, 叶长生便就带着贺九重进了病房。房间的病床上, 之前奄奄一息、气若游丝的男孩呼吸已经明显稳定了下来。他胸前缠着厚厚的纱布,不过从那随着呼吸而微微起伏着的胸膛,至少也告诉了别人他还活着的事实。
叶长生叹了一口气,随即却又笑了:“这次好歹没团灭。能在恶语花反噬得这么严重的情况下还留了两个活口下来,是不是也算是人性里面难得残留的一丝温情了?”
贺九重倚靠着墙,看了一眼汪鹏,玩味地道:“但是那女人的报复也算不上彻底吧?能够让恶语花开成那种样子,这么多年为这些花浇水施肥的,想来也不仅仅只是这些人。他们这一批的人运气不好,正撞到了这女人的面前,死的活的,好歹算是付出了代价,那其他的那些人呢?
——他们有些犯下的恶可不比这些死了的人轻。但是丁佳已经不在了,那么,所有的事情就到此为止了?”
叶长生眨了眨眼,看着贺九重道:“你说这话是为了试探我吗?”
“不是试探,而是我太了解你了。既然都已经管闲事管到这个地步了,怎么可能好好的就半途而废?”贺九重半眯着眸子睐他:“说吧,你的打算是什么?”
叶长生深深地望着贺九重,好一会儿垂下眼笑笑:“世间有因果循环,只要种下了因,必然就会结出相应的果。那些人在丁佳身体里种下恶语花种子,这是因;等到花开之后,他们得到了反噬,这就是果。”
“如果可以的话,我其实是并不想去插手丁佳的报复的。但是如果我不插手,那么今天丁佳种下‘滥杀’的因,持续一段时间后,她因为被杀戮侵蚀,逐渐变成失去理智的恶灵从而永生无法再投胎也会成为必然的‘果’。所以我只能选择在这个时机干预这个循环,提前让她的‘因’结‘果’——在她还留有几分理智的时候。”
叶长生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了那个装着从游乐园找到的恶语花的盒子,然后徒手将那段话掐着根茎拿了起来。
那朵小小的紫黑色的花有一大半已经枯萎了,但是另一小半却还依旧色泽鲜亮。他望着那一小半的花,嘴角弯起一个笑,声音里带着一点意味深长:“只不过,丁佳本人的因果循环虽然结束了,但是他们的却还没有。”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将那仅剩的一小半花瓣从花托上剥下来放到了手心,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随手一扬。只见就在一瞬间,那些花瓣便碎成了无数个碎片,有风吹过来,那些碎片便全数被吹散了飘向了远方。
贺九重的视线掠过那被吹散开去的恶语花碎片,片刻之后才问道:“那些人会怎么样?”
叶长生回头看看他,漫不经心地道:“这些恶语花的碎片应该会重新变成种子种到他们的身体里,或许会发芽开花,或许被其他的因果所抵消,具体会变成什么样,我也不知道。”
他把窗户关了起来:“只不过,我始终觉得,恶有恶报这句话终归还是有点道理的——虽然有时候,这报应来得实在是迟了点,但是终归它是会到的。”
贺九重若有所思地望着叶长生,半晌没有作声。
叶长生走到他身边,歪歪头瞧他,倏然笑起来:“怎么,被我的言辞和人格魅力所倾倒了么?”
贺九重伸了手在他耳垂上亲亲捏了捏,唇角微微扬着,带着似有若无的弧度:“嗯,刮目相看。”
叶长生听了这话有些不满意,他望着那头,把眉头皱起来道:“什么叫刮目相看,难道我在你心里不是一直都是这样高深莫测、仙风道骨的模样吗?”
贺九重上下打量他一圈,似笑非笑:“你觉得呢?”
叶长生毫不脸红地盯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异常干脆地笑着道:“我觉得是啊。”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那么一副理不直气也壮的模样,低笑一声,捏着他耳垂的手又往旁边挪了一点,往他的脸颊上轻轻地捏了捏。
两人正低声地说着话,突然那头病床上却传来了一点动静,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随即停止了谈话,朝着病床上那个正悠悠转醒的男孩投去了视线。
汪鹏是被叶长生和贺九重两人低低的交谈声弄醒的。
他感觉自己似乎是刚刚从一个噩梦里挣扎出来,此时此刻整个人都异常疲惫。
在那场噩梦里,他因为流言蜚语而产生的嫉妒让他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施暴者。他变得不像平时的自己,易怒、狂躁,想要将所有的不满全部发泄在丁佳身上。
再然后……他看见了花。
大片大片的,紫黑色的花从丁佳的身上开了出来,然后飘落在了他的身上。很快地,也开满了他的胸口。
他听见丁佳在笑,声音却像是在哭。
怎么会这样呢?汪鹏心里想,明明他答应过她,他这辈子都不会再让她不开心,他会好好地珍惜她,保护她的。
怎么会这样呢?
汪鹏睁开眼睛,他茫然地环顾了一下四周,陌生的房间里有两个陌生的人影,他怔愣了很久,才勉强找回来自己的声音。
“你们是谁?这是哪?”
叶长生拖了一个板凳坐到汪鹏的床头,单手手肘抵住大腿,然后用手掌托着侧脸望他道:“医院。你胸前被你女朋友开了个洞,我不是医生,没法子给你治伤,所以托人联系了个靠谱的私人医院把你先送了过来。”
说着,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哦,不过听说这个私人医院价格奇高无比,我很穷,这个钱我是不会帮你垫付的。你既然已经醒了,待会儿白天的时候记得自己过去缴费。”
汪鹏刚刚清醒,脑子还不太灵光,突然被叶长生这一顿噼里啪啦抢白说的又是愣了许久,随后又独自咀嚼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反应了过来。
他的视线在叶长生白嫩无害的脸上顿了好一会儿,瞳孔微微缩了一下,声音低哑地道:“是你?”
叶长生扬扬眉头,笑得眉眼弯弯:“哦,你记起来了啊。看样子你记性不错。”
汪鹏看看叶长生,又看看站在另一头似乎不打算加入这场谈话的贺九重,再看看自己身处的这个陌生医院,脑子里仿佛有什么在渐渐复苏,他一怔,双手撑着病床立刻便想坐起来。
——然而,还没等他完全坐起来,来自胸前伤口的剧烈的疼痛感让他“啊”的低喊一声,整个人又立即倒了下去。
“诶,别动!别乱动!”
叶长生看着挣扎一次不够,还想挣扎着尝试着第二次坐起来的汪鹏,叶长生赶紧抬手压住他的肩膀阻止他的继续作死:“你这一条命救下来不便宜的,你自己医药费都还没付,你死了没关系,可这钱可怎么办?”
汪鹏因为这两次的挣扎也疼出了一头冷汗,胸口前的纱布也隐约透出了些淡红色。他喘着气躺在病床上,倒是没有力气再尝试了,只是侧头看着叶长生,眸子里带着一点急切与混乱:“小佳……我女朋友呢?你看见她了吗?”
“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姑娘么?”叶长生点了个头,望着他,表情里带着些笑,声音慢悠悠的:“见到了。”
汪鹏闻言立刻激动起来:“那她现在在哪?她在哪?我、我有话要跟她说!”
“你还想见她吗?她可是差点杀了你,你不害怕吗?”
叶长生的视线在汪鹏缠着厚厚的绷带的胸前掠过,视线里带着点玩味:“如果不是我们去的及时,你现在已经沦为那些花的肥料了。”
从身边传来的话让汪鹏身上猛地一僵,他几乎是瞬间回想道了某些破碎的画面,他粗重地喘了一会儿起,而后抬起头直直地对上那头那一双黑亮得仿佛能够看穿人心的眼瞳,好一会儿,声音异常干涩地道:“你看到了?”
叶长生对着他笑了一下,点了点头:“非常清楚,密密麻麻的一朵紧挨着一朵,让我几乎都要以为自己快患上密集恐惧症了。”然后又伸出手在虚虚地在他胸前比划一下,声音里带着些许调侃,“你以为那些花是被谁处理掉的?”
汪鹏沉默了下来,许久,才又问道:“她现在在哪?我现在只想再见她一面。我有很多事情不明白,我需要见她。你知道什么的对吗……那些花又是怎么回事?”
“知道。”叶长生点了点头,“只不过你恐怕没法再见到她了。”
汪鹏倏然抬起头来看着叶长生,只听那头的声音并不怎么高,却缓慢清晰的通过耳膜直接刻在了他的脑子里。
他听到那头一字一句的:“她死了。昨天夜里,她报过了仇,现在已经投胎去了。”
汪鹏听着叶长生的话,整个人似乎是变成了一块僵硬的石头,他垂下眼皮,一动都不动地,看起来仿佛是睡着了。
他沉默着,隔了很久之后,他才轻轻地开口。
“你胡说。”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的几乎不起一丝波澜:“你胡说。她明明昨天的时候还好好的。”
叶长生好整以暇地望着他自己骗着自己,唇角扬了半分,异常尖锐地突然问道:“对,她之前明明好好的。我和你们机场分别的时候,她的血液里虽然已经开出了恶语花,但是也不至于恶化得如此严重——你们遇到了什么?”
汪鹏身子听到了叶长生这么问,他的眼瞳微微抖了一下,却没有立即说话。
叶长生将他的反应看在眼底,抽丝剥茧地一点点询问着:“你们遇到了她的老同学?那个老同学对你们说了什么?又或者是——对你说了什么?”
汪鹏脸上闪现过一丝痛苦:“说了……小佳初中的那些事。她说,小佳初中的时候就很……不检点,周围的学校里面知道。还说她……”
说到这里,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他闭了闭眼,再也说不下去。
“你信了。”
叶长生看着汪鹏的表情,斩钉截铁地说了一声,然后忽而对着那头微微地笑了。他的话很简洁,但是却带着一种诛心的刻毒:“原来你才是压垮丁佳的最后一根稻草。”
汪鹏被叶长生的这句话挖去了心,疼得几乎浑身都在哆嗦。他扶着病床两旁的扶手又挣扎着坐了起来,身体上的疼痛比起心里似乎也算不上什么了:“小佳……小佳他在哪?我要见她,我要见她!”
叶长生这次没有再阻止他,他的神色淡淡的,带着一点似是而非的笑意:“汪鹏,丁佳已经投胎去了。你心里知道我所说的都是真的的对不对?你永远也见不到她了。”
“你胡说……你胡说!”汪鹏崩溃地用手遮着脸,他像是在哭泣,又像是在哀鸣,“怎么会呢?好好的小佳怎么会死呢?”他倏地又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通红,“她怎么死的?她是怎么死的?”
叶长生望着他:“丁佳的过去你知道多少?”
汪鹏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叶长生会问他这个:“什么意思?”
叶长生道:“你知道,你耳里听到的那些谣言,究竟是怎么来的吗?”
汪鹏先是没有明白,但是等他琢磨过来叶长生的意思后,不禁有些背脊发寒:“——你是说,有人在故意害她?”
叶长生笑笑:“从嫉妒里生出的恶语播种在人的身体里,长年累月地从血肉里汲取着养分最后开出来罪恶的花。你看过那些花,对吗?”
汪鹏想起那让他一直觉得是个噩梦的场景,额头上沁出了汗。
“你想起来了?”叶长生观察着他的表情,然后点了点头,“没错,那就是恶语花。”
“恶语花在丁佳的身体里已经寄生了太久,虽然在你看来可能就是一夜之间的变化,但是实际上,这个过程已经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地进行了很多年,直到现在的彻底爆发。”
叶长生缓缓地道:“昨天夜里,丁佳去了临市参加了他们初中的校友会。在那里,她选择了用自己方式进行了一场狂欢式的复仇。”
“——然后,我亲手结束了这场病态的狂欢。”
他看着汪鹏道:“是我杀了丁佳。”
汪鹏望着面无表情的叶长生,他的浑身剧烈地哆嗦着试图扑往他的方向,喉咙里发出了野兽似的低吼声。
叶长生避开那头伸过来的手,他缓缓地站起来,垂着眸子看着汪鹏声音有一种沉缓的冷漠:“你现在是在责怪我杀了她?”
那头并不说话,只是嘶吼着,他胸口的伤迸裂开来,血流出来染红了雪白的纱布。
叶长生看着他痛苦的模样,忽而微微地笑了起来:“但是汪鹏,你有什么权利来责怪我呢?”
“你必须明白,于你,我救了你一条命;于丁佳,我渡了她一缕魂。无论站在什么立场上,你都没有资格怨恨我。”
他紧紧地盯着那人的眸子痛苦到有些绝望的模样,他低声地道:“而且毁了丁佳的不是我。毁了她的,是哪些在她的身体里播种了恶语的人,而你,是压垮丁佳的那一根稻草。”
“我告诉你这一切,不是为了让你怨恨我的。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虽然活了下来,但是你同样是有罪的。你的身上,同样也背负着丁佳的一条命。”
叶长生微微笑着,声音淡淡的:“她死之前,曾让我帮她对你说一声‘对不起’。这句话现在我已经带到了。那么,从今往后,你多保重。”
说着,带着贺九重一同从房间里退了出去,顺手掩上门,将里面汪鹏的哀嚎声都全数都隔绝了开来。
站在汪鹏的门前又站了一会儿,叶长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面上的表情有些怅然。他侧头望望贺九重,愁眉苦脸地道:“虽然我好像常常做亏本生意,但是我怎么觉得我这次真的是亏大发了。自己的高级温泉旅馆不呆,一路连夜奔波跨着市区给别人擦屁股。
好不容易救了个人吧,别说给点报酬和辛苦费了——啧啧,看看他那个态度,那是面对着救命恩人的态度吗?要是没了我他早陪着她女朋友一起投胎去了!”
说完,眨了下眼又抓了抓脸疑惑道:“还是其实他觉得这种结果要来得更好一点?我不会是真的多管闲事了吧?”
贺九重扬了扬唇,垂眸扫了他一眼:“他不过是将因为自己的无能和不坚定而导致丁佳死去的这件事迁怒到你头上罢了。丁佳已经死了,那群人也已经被她杀了,这个时候如果他不强行去找另一个人迁怒用以宣泄,那他会在无穷无尽的自责里所崩溃——你没错,只是他太过于懦弱了而已。”
叶长生弯着唇笑了一下,斜着眼往贺九重那里瞟了瞟,声音里有点儿乐:“所以亲爱的你这是在安慰我吗?”
贺九重伸手将他额前有些散乱的发顺了顺:“不是,我只是陈述事实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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