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上山的路虽然不长, 但是却并不好走。路是没有修过的,只有一条窄窄的被人踩出来的小路, 间或被杂草枯枝掩盖着, 在月光下看不分明。
整个山头上长满了杉树, 因为没有人来修剪,一棵棵地密密麻麻紧挨在一起,枝丫交错着,让本就不怎么明晰是视线在夜色下变得更加模糊起来。
两个人摸索着走了一会儿, 月色下, 透过杉树的枝丫遥遥地看见一块突兀的墓碑,叶长生眯了眯眼,赶紧朝着那头走了过去。
土是新翻的,还没有盖严实, 不知是被风吹雨淋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原本形成一个圆包状的土层诡异地凹下去了一块, 站得高些甚至隐约能看见薄薄的黄土土层下面埋着的漆黑的棺材的一个边角。
叶长生朝贺九重望了一眼,那头便明白了他意思,一抬手,突然一阵极强劲的风垂直地朝着那坟包的凹陷处吹去,狂风席卷着黄土, 没多会儿就让底下一具完整的棺材露了出来。
“要打开吗?”贺九重用眼尾瞥了一眼叶长生淡淡问道。
叶长生点点头, 只见那头又抬了抬手, “吱呀”一声, 那厚重的棺材盖便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掀了开来, 然后“砰”地一声整个翻过来倒在了一旁。
棺材里,本该躺着尸体的地方却是空荡荡的一片,只有一些衣物遗留下来,不像是埋了人,反而像是个衣冠冢。
叶长生凑近了看了看那空空的棺材,突然间他像是发现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眉头也紧皱了起来。
贺九重问道:“怎么了?”
叶长生没作声,只是又去那掀开的棺材上看了一眼,果然,在棺材盖里一个奇怪的图腾正刻在棺材偏上方的位置,仔细一看,竟是个变异的起尸符。
“糟了。”
叶长生脸色有些难看。
“你到底发现了什么?”贺九重走到了叶长生身边也低头朝那刻着咒符的棺材盖看了过去。
“我全部都弄错了。”叶长生黑色的眸子异常冷沉,他缓缓地站起来,一张脸没有半点表情,在不甚明亮的月色下贺九重竟然能从那素来没心没肺的人身上瞧见一丝肃杀。
“什么意思?”贺九重偏头望着他。
叶长生把唇用力地抿成了一条僵硬的直线,片刻后,掀了眼皮望他,缓缓道:“你还记得我白天讲得那个‘魇魔’的故事吗?”
贺九重回道:“自以为不死,从而化魇?”
叶长生点头道:“魇魔虽然有实体,但是也不过是灵体凝结而成,她的尸体却应该还在原地的。”转过身看着那个空棺,“……但是李兰却是真的被人用咒术复活了。”
贺九重眸子里闪过一抹异色,好奇道:“那她如今算人算鬼?”
“这都不重要了。”叶长生紧紧地皱着眉头,从包里拿出一把白符,又伸手抓了一把朱砂,用掌心在白符上按出凌乱却又自带章法的印记,嘴里低喃着什么,然后蓦地往空中一扬。
那些白符在脱离叶长生手心的一瞬间便四处飞散开去,但未多高,却像是撞到了什么然后依次猛地炸开,紧接着,那些炸开的白符又带着火苗缓缓地飘落到那敞开的棺材盖上然后迅速地烧了起来。
“看。”
贺九重眯着眼朝着周围看了去,却见原本被杉树遮挡着的后山一下子露出了自己本来的面目,以现在他们所在的地方为中心,周围密密麻麻的,竟然都是新立起来的坟包!
叶长生缓缓走了过去,在一个最新的坟包前微微顿了顿,伸了伸手,将指尖在墓碑上那漆黑的名字上摩挲了一下。
贺九重走过来用余光瞥了一眼,只见墓碑上面贴了一个十六七的姑娘照片,模样说不上多好看,一双眼望着前方透着一股怯生生的劲儿。
——严小秀。
贺九重终于明白过来事情的诡异性——不单单是叶长生,连他竟然也被这一场完美的移花接木给骗了!
叶长生将手收了回来,一双乌黑的眼睛里有寒意闪烁:“走,我们现在就回去!”
*
不知道是不是叶长生和贺九重的出现给了她勇气,当夜里李兰再来敲门的时候,纪筱竟然突然觉得自己也没那么害怕了。
她握了握饭后叶长生给她的那张符纸,然后将符纸揣进了口袋,深吸了一口气,走过去将门给开了开来。
外头李兰正静静地站着,看见她竟然主动过来开门了,脸上似乎划过了一丝淡淡的惊讶。
“表嫂。”纪筱抑制着身体本能地颤抖,望着屋外那人温和的眉眼,努力地心平气和,“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李兰望着她微微笑了一下:“没什么事就不能过来了么?”伸手将自己滑落到脸颊的发别到而后,声音柔柔的,“表嫂想和你说说话。能进去坐坐吗?”
纪筱听见这个话下意识地便想拒绝,但是话涌到喉咙上了,看着那头与平常似乎不同,略带着几分忧愁的模样,将垂在身侧的手悄悄地握了握,最后还是点了点头,道:“那就进来坐吧。”
李兰笑了笑,进了屋子顺手准备将房门栓起来,但是这头刚将门栓抬上去,那头纪筱在一旁看着头皮都炸了:“诶,别关门!”
“怎么了?”李兰偏头望了她一眼,“你不是说你怕冷么?”
纪筱勉强地笑了笑:“现在好像也没有那么冷了……门关了一天,房间里不透风该有味道了。”
李兰却还是将门关起来,用门栓插上了,回过头来拉着她到床边坐了,低声道:“不该贪凉的时候还是暖点好,要是生病了可就糟了。”
纪筱按捺住身体里想要夺门而出的冲动坐在了李兰身边,靠的近了,隐约就能从身旁的人身上嗅到一丝古怪的臭味,她也说不好这个味道是什么,但是大概类似于腐坏的肉那样。
“筱筱,你是不是很怕我?”
李兰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侧头望着纪筱轻轻地道。
纪筱似乎没有预料到那头竟然会这样单刀直入地发问,她微微一怔,呐呐回道:“表嫂,我怎么会怕你?”
李兰叹着气笑着摇摇头:“筱筱,你还是那么不会说谎。从小到大,你每次一说起谎就会绞手指,让人想要装作看不到都费劲儿。”
纪筱身子一僵,赶紧将下意识绞在一起的手分了开来:“我……我……”
“你为什么怕我呢?”李兰双眼望着她,认真地问道,“是因为我没有影子吗?”
纪筱被那双鬼气森森的黑色眼瞳吓得不清,她“啊”地一声惊叫着站起来,甚至一不小心撞翻了床头柜上的果盘。
她惊慌地往后退着,双眼望着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的李兰,声音因为惊惧而颤抖着:“表……表嫂?”
那头又叹了一口气:“失去影子是我复活的代价,但是我没想到你会因为这个这么害怕。”无奈地望她一眼,声音依旧是温和的,“筱筱,这么久了表嫂害过你吗?”
纪筱看着李兰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她的脸皱成了一团,带着哭腔害怕地道:“你、你知道你已经死了?”
李兰点了点头:“知道的。”
这和叶长生跟她说的不一样!
纪筱不知是惊还是慌,感觉脑子里一团乱麻:他白天跟她说的,是只要找到魇魔已经死去的证据并让她相信,那么魇魔就会消失了。
但现在李兰都已经知道自己死了,为什么她还能好好地在这里呢?
“筱筱,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害怕,我的本意不是这样的。”李兰低声道歉,带着些苦笑,“我只是想着,你这娃儿上了大学便再也没能回来,这会儿想好好看你一眼……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是我是真的把你当做妹妹一样看的。”
纪筱听了这话,心里蓦然涌出一点酸楚,她脱口而出道:“我也是一直把你当亲嫂子,亲姐姐一样看的!”
李兰抬起眼望着她。
纪筱还是害怕,但是这会儿和李兰对视着,却好像有另一种力量将她固定在了这儿。
她站了好一会儿,然后缓缓地跪在她面前,匍匐着将头深深地贴在地面上,开口时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我……是畜生,表嫂,当年是我害了你。”
李兰也蹲下来,伸出手,缓缓地摸着她的头发。
“当初你是故意告诉他们的吗?”
“我不知道。”纪筱哽咽着,撑在地面上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泛白,“我不知道。我想说不是,但是我真的不知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毁了你的一辈子。”
“筱筱,我还记得我刚被卖到这里的时候。”
李兰微微地笑着,手指细细地梳理着纪筱的长发,“那时候啊,我真的是太痛苦了,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一辈子就这么嫁给你哥,我当时想着,如果要和你哥结婚那我就去死。”
“我自杀过一次,但是被救活了……那时候你还小,可能不记得了。”她道,“后来他们怕我再折腾,就把我绑在屋子里,房门是一步都不许出的。”
“再后来,你就来了。”
李兰微微笑着,像是在回忆着什么美好的事情:“你那时候才十二三岁吧,瘦瘦小小的,但是笑起来就跟小太阳一样,天天围着我‘嫂子,嫂子’地喊,我看着你啊,突然也就觉得在这里的生活也不是那么难熬了。”
纪筱颤抖着抬起头,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她没有说话,却有豆大的泪水从眼眶里滑落了下来。
“后来我就没想着寻死了,我看着你就觉得,生活还是有希望的。”李兰说到这,又叹了一口气,“只是没想到你这个丫头是个没良心的,一走便再没个影儿,连我最后一眼也没看成。”
“嫂子,我是畜生,我没脸见你……我没脸……”纪筱跪在地上大哭了起来,“你该恨我的……你该恨我的……”
“谁说我不恨你呢?”李兰伸手轻轻地抹掉了纪筱的眼泪,“但是这么多年了,再多的恨也消散了。恨比爱更难,恨一个人其实挺累的,六年啦,我已经没有什么多余的力气再去恨你了。”
“嫂子……”
“跟我血脉相连的亲人我已经没法再瞧见了,我只能希望你能活下去……我知道你还放不下。”李兰笑笑,“既然这样,那你就背负着对我的这种罪恶感好好活下去吧。”
纪筱从李兰的话中听到了一种决绝的味道,她略带着几分仓皇地望着她:“嫂子,你是什么意思?”
“筱筱,你一个人在外头也记得要好好的。”李兰温柔地望着她,声音里有一种纪筱不太明白的意味深长,“不管遇到什么事,再痛苦也要活下去。”
“什——”
“你们来了?”
那头的话还未说完,李兰的视线却突然越过她朝着她身后看了过去。纪筱回过头,却见不知什么时候屋子里竟无声无息地多出了两个人来。
叶长生眯着眼看着李兰,声音低低地:“是谁复活了你?”
李兰缓缓地站起来,笑着摇摇头:“我没瞧清,只在迷迷糊糊间听见那人的声音,似乎是个年轻的男人。”
“是你镇压住了整个纪家村的鬼气?”叶长生又道。
“可能是吧,谁知道呢?”李兰将一脸茫然地纪筱从地上拉起来,然后将她带到了叶长生的身边,“她是整个村子里唯一活下来的人了,我很努力的想要保护她,但是太难了……幸好你们来了。”
纪筱惊慌地看看叶长生又转头看看李兰:“唯一的活人,什么意思?嫂子?叶天师?”
其他人却并没有顾得上回答她的疑问,叶长生紧盯着李兰,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却字字清晰:“你知道你这样做意味着什么吗?”
李兰笑笑:“我本来也就该死了不是吗?”低头看看脚下,明明屋子里点了灯,她的周围却没有影子,“而且现在我又能算活着吗?就算再怎么遮掩,身体腐烂的味道也已经遮不住了,用这样一个怪物一样的身体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呢?”
“什么?什么怪物?什么‘意味着什么’?”纪筱彻底懵了,她扯着叶长生的衣袖,“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叶长生缓缓地将视线移到了纪筱的身上,好一会儿缓缓开口:“我讲得那个故事里,书生本已经死了,尸体都由妻子收回去下葬了,只是灵体自以为逃生,所以化作魇魔如常人一般又活了许久,直到再次看到他妻子,被告知死亡才消失,对不对?”
纪筱的心跳因为恐惧而跳动得很厉害:“你先前说我嫂子是魇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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