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最新的指南,胸外按压的深度至少要达到五厘米以上,不超过六厘米。沈青十分怀疑该如何掌控这个力度标准。她甚至担心如果病人的肋骨断了,那会不会发过来以这个标准告施救的人。可是现在,这些都不是她关心的内容。整个胃镜室的空气都凝固了,所有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全都盯着监护仪上的走线。
“有了,有了。”赵主任喉咙发干,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
“别转CCU了,赶紧去介入室,我联系我们主任。”不知道什么时候,心内科的陆西已经赶过来了。他跑得白大褂的扣子都散开了两颗,额头上全是汗。
赵主任站起身,突然间捂住胸口。旁边的护士赶紧从他口袋里拿了硝酸甘油,舌下含服。他连连摆手:“没事,我没事,先顾他。”
陆西没跟赵主任客气:“那我们先过去了。”
陆西、沈青、规培医生小刘还有实习生蓝晓,四个人一道,护着病人往介入室去。先前陪着病人来检查的老护士有点儿傻眼了:“这,这怎么回事?”
小刘没好气:“你差点坑死我们啊,这是心梗,哪里是胃病。”
老护士有点儿讪讪的:“这哪里能想得到。”
担架车上的病人似乎想附和,眼睛眨巴了两下,突然往上翻。沈青刚好站在他右边靠肩膀的位置,连忙上前做胸外按压。她的手一搭上病人的胸口,对方就抽动起来。好在担架车上带了除颤仪,陆西及时充好电,给病人做了除颤。紧接着,又是胸外按压。连续两个回合后,病人总算被陆西唤醒了。
大家哪里敢耽搁半秒钟,推着担架车拼命往介入室跑。沈青听到了自己耳边有呼呼的风声,连接各个科室的天桥漫长得跟没有尽头一样。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久,也记不清楚他们中途到底停下来除颤又胸外按压了几次。朦朦胧胧间,她只看到迎面而来的人们纷纷避让开来,好保证这条救命通道畅通无阻。
介入室终于到了。心内科的贺主任已经做好了接诊准备。交接班完毕后,沈青才察觉到自己的白大褂后背全都湿了。她捂住胸口,扶着候诊椅,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旁边有等手术的家属拿了饮料过来:“辛苦你们了,你们真是在跟阎王爷抢命。”
沈青摆摆手,谢过了不相干的家属:“应该的,谢谢你们。”
她站直了腰,喘匀气往回走。
蓝晓在边上兴奋地蹦蹦跳跳:“沈主任,我终于明白你们为什么能坚持下来当医生了。从死神手下把人抢回头,简直就跟救世主一样!是逆天行道!”
沈青微微笑了。即使沮丧不断,即使苦闷不堪,可是这个职业给了她难以言喻的成就感。仿佛生命能被她拽住,仿佛死亡也会望而却步。满地的鲜血能够倒流回头,躺下的尸体也可以微笑颔首。
她轻声细语地强调了一句:“没错,这是一份很好的职业。”唯一能够逆天改命的职业。
“沈青!”旁边CT室门口的年轻女人突然喊出声。她身上的警察夏季制服沾了条纹状的灰,额头上的伤口涂了黄色的碘伏液。陪在边上的男警察大惊失色:“沈沐骄,你别胡来,你还没拍片子呢!”
女警沈沐骄已经脚下生风,蹬蹬蹬跑到了沈青面前:“沈医生,麻烦你跟我们回去调查一下情况。你涉嫌医疗事故造成中国籍公民关美云女士死亡,请跟我们回警局做笔录。”
沈青平静地注视着这个满身狼狈的年轻女警,声音轻轻的:“第一、在没有经过尸检以及医疗鉴定的情况下,请不要轻易定性医疗事故。第二、能否请您告诉我,是谁指控我造成了关美云的死亡?”
沈沐骄抬起了头:“关美云的女婿付强替他被拘留的妻子来报的案。我们已经立案了,至于案件的性质,得沈主任您配合了,我们才能调查清楚。”
“我去科室换下衣服,沈警官你赶紧去拍个片子吧。”沈青直视对方的双眼,语气温和,“第一、我不会为了莫须有的罪名逃跑。第二、出于同为职业女性的关心,我想告诉你,请照顾好你自己的身体。你倒下的时候,你只有你自己。”
沈青没好跟雷母硬怼上。她这位婆婆工作时一直在单位当科长,手下三五个兵能被她调遣的提溜转。从沈青结婚起,雷母就号称自己更年期。这一更更了三年,丝毫没有度过的意思。上个月雷母刚退休,现在正处于退休综合征的巅峰阶段。沈青觉着她的更年期能够缠缠绵绵到天长地久。
沈青将攻坚目标转移到了公公身上:“爸爸,中午你想吃点什么?我去职工食堂买。”
仁安医院的一大特色就是职工食堂物美价廉。据说因为这个,每年都有不少毕业生主动争着来仁安规培。沈青本打算拿自己的饭卡给婆婆,直接去食堂买。可惜雷母指挥人惯了,今天陪着丈夫跑上跑下做检查已经累得她腰酸背痛。
雷父十分尴尬,伸手想问儿媳妇拿饭卡,被妻子一巴掌拍下:“第一次听说,生病住院的老公公还得给儿媳妇买饭买菜。”
女强男弱的格局在雷家屹立不倒了三十几年。雷父实在没正面跟妻子杠上的能耐。
沈青赶紧将战火掐灭在萌芽状态:“爸爸,您别忙,我马上过去买。”
她经过22床病人身边时,主动问道:“你儿子有事忙去了?我去食堂,顺带着给你也买份饭吧。”
22床患者连忙摆手:“不用不用,他出去给我买汤去了,一会儿就回来。哎哟,老雷啊,你们两口子真有福气。儿媳妇又能干又孝顺。”
“这难道不是应该的么。她连个家里人都没有,是我们家给了她新家。”雷母的声音隔着布帘依然拿腔拿调。
雷父咳嗽了一声,示意妻子不要再说了,又安抚沈青:“小沈,你少买点儿,我们也吃不完。”
“你都生病了,还不赶紧补充补充营养啊。”
沈青脸上的笑几乎要挂不住了,只能假装没听见雷母的话:“爸,我会看着办的。”
门板合上了,却挡不住雷母的抱怨:“好什么啊,一把年纪了还不生小孩。留过洋的博士学得一身坏习惯。”
这趟来江州,雷母从见面到现在,明里暗里不知道提了多少次生孩子的事情。如果旁人不知情,肯定以为雷母是到江州参加婚礼的,而绝对想不到,被不停催促着生孩子的女人刚刚失去了唯一的血亲。
好像丧礼不过是个仪式,外婆的离世,她一点儿也不悲伤一样。
走出消化内科的大门,沈青的手机响了。她看到了辛子墨发来的微信:“刚才忘了告诉你,你笑起来很好看。多笑笑,你外婆肯定愿意你每天高高兴兴的。”
一股难言的酸涩充斥着沈青的鼻腔。婆婆怎么可能是妈,何况是从嫁给雷震东开始就一直想要压她一头的婆婆。幸亏她还有朋友。
手机再一次响了,这回是雷震东的电话:“吃了没有?别光忙着工作,早点吃饭。”
沈青心里头烧着股无名火。她为什么没看清楚22床的血型报告单就在输血申请单上签了字?因为她那位婆婆一直缠着她不停,好像她是他们家的私人医生,不,是贴身保姆一样。平常也没见雷震东打电话提醒她吃午饭啊!沈青嗓音发沉,语气也冷淡:“放心,不会饿了你爸妈的。”
雷震东有点儿诧异:“我爸就是体检而已。他们能动能跑,又不是身上没钱,还能饿到他们不成?”
沈青在心里头腹诽了一句,你那位能上天的母亲可是身娇体贵的很。她懒得再敷衍雷震东,只草草应付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上午的门诊结束了,门诊大厅里空空荡荡。她每一步走下来,跑鞋与大理石地面发出的碰撞声都好像落在她的心上。难言的惆怅弥漫在她每一个毛孔之中。她疑心雷震东是在装傻,那般精明的一个人,难道会不知道他的母亲到底有多难缠?他将雷母丢给她,自己却跑到外地出差去。现在又打电话假装关心,可真是什么都没落下。
大厅角落里一排的码放着金边虎尾兰、石柑子跟巴西铁,个个都绿的往外头渗,在阳光底下能蒸发出浓郁的汁液。这样的绿色落入眼里头,都没能压下沈青的心火。她脚步飞快地往前,快要靠近通往食堂的过道时,旁边的安全通道里头传来了急促的呻.吟:“救……救命。”
沈青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听岔了,脚步本能地停下来,就听到了“啪”的一声,是手机落地的脆响。
她循着声音找过去,在安全通道楼梯底下看到了个瘫倒在地上的年轻男人。他嘴唇乌紫,张着嘴巴,人已经有点儿糊涂了。男人手边影像科的袋子也掉在了地上,胸片报告单不知道丢哪儿去了。
“哪儿不舒服?”沈青伸手拿出胸片对着窗户看,双肺呈现出弥漫性斑片状阴影,看样子像肺部感染。大概是拍完片子没来得及给医生看,门诊就下班了。
年轻男人没回答,他现在说话都困难了。
沈青不敢耽误,大声喊人。恰好一位护工推着平车准备还去护士站,听到了呼救赶紧奔过来。谢天谢地,平车底下还有个备用的呼吸面罩跟氧气袋。
“呼吸衰竭,师傅,你帮我一块儿赶紧推他去急诊。”沈青招呼护工搭把手,准备两人一块儿把病人送上平车。可是护工身材跟沈青一样瘦弱,两个女人根本抬不动这位体型健硕的男子。
午休时间的门诊大厅人迹罕至。偶尔有等下午门诊的病人看过来,又立刻缩回了脑袋。沈青急得头上全是汗:“保安,求你帮忙赶紧叫保安或者医生护士。有人要送急诊。”
那人不知道究竟听明白没有,一声不吭地跑开了。急诊通道的门外头传来了一声询问:“怎么了?”
“快,帮忙把这人抬上平车。”沈青焦急地喊出声。上了呼吸面罩,这人一点儿好转的迹象也没有,估计得上呼吸机才行。
门外人没说话,直接过来伸出了胳膊,抱住病人的腋下。三人合力,总算将病人送上了平车。沈青只来得及匆匆道声谢,又一阵风地推着平车跟护工一道冲向急诊科。
急诊科与门诊大楼之间连着通道。田主任今天中午不当班,正捏着饭卡准备去食堂吃饭。迎头看着推车飞一样的冲过来,赶紧迎上去问沈青:“怎么了?”
“呼吸衰竭,人瘫在楼梯口,意识模糊了。拍了个片子,双肺都是弥漫性斑块状阴影。”沈青脚步不停,一路走一路交代情况,“我没闻到什么怪味道。”
田主任不敢疏忽,饭也顾不上吃,跟着一道将病人送进了急诊病房,喊当班护士:“快接病人,测血氧,上呼吸机。家属呢?家属过来交代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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