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冬天,傅云英回京述职。
接连几场大雪, 岸边山崖连绵起伏, 高低错落,四季常青的青松翠竹也被茫茫的大雪覆盖, 一片冰雪琉璃世界。
他们在扬州停留了几天。
船泊在渡口, 下船登岸,四处闲逛。
炮山湖、大明寺、文昌阁、魁星亭、文峰塔……傅云英换上女装,冒雪带霍明锦游遍整座扬州城。
和其他娇生惯养的世家子相比, 霍明锦并不怎么讲究吃穿用度, 在军队里待久了,什么苦都能吃, 虽然去过很多地方, 但从来没有好好游览当地名胜古迹。
他说自己是第一次吃桂花糖藕粥、蟹粉狮子头和萝卜丝团子。
傅云英简直要心疼他了。
他们在运河畔的酒楼里歇脚,雅间窗户敞开, 楼下河水静静流淌而过,对岸白雪皑皑, 沿岸十几里长堤,枯枝老树覆满积雪, 犹如千树万树梨花盛开, 银装素裹, 雪树琼花。
窗外一株几人合抱的高大老树,叶片早已落尽, 看不出是什么树, 枝头堆满白雪。
傅云英倚在窗前, 手伸出去抓了一把新雪,捏了一只圆乎乎的小雪狮子,放到霍明锦跟前,“明锦哥,以后我闲了就带你出去玩。”
他这些年过得也太单调了。她这么忙,也会抽时间到处转一转,前些年刊印出版的图志上标注的名胜,她全部亲自游览过。
她的语气充满同情。
霍明锦将小雪狮子托在掌心里,看看雪狮子,再看看她,含笑道:“好。”
他自小跟着名儒读书,文武全才,但到底不是风雅之人,其实不是很理解那些古迹有什么好看的。
不过他很喜欢和她一起出门,他们踏雪寻梅,折枝插瓶,走遍大街小巷,走累了就在路边茶馆里吃茶,听本地人用方言交谈,猜他们在说些什么。
他和云英成婚以后聚少离多,现在终于能朝夕相处了,他贪恋这样的日子,想多陪陪她。
跟着她到处走一走,是他最放松的时候。
房里烧了火盆,小雪狮子被热气一烘,不一会儿开始融化。
霍明锦托着小雪狮子走到窗前,让乔嘉赶紧把火盆撤走。
傅云英看他手上湿哒哒的,摇头失笑,手搭在他胳膊上,“一个雪狮子罢了,让它化了。”
霍明锦摇摇头,捧着雪狮子不放,表情认真,“你给我的。”
她笑着说:“不要这个了,我再给你堆一个更大的。”
他也笑了,摇摇头,“我喜欢这个。”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那把雪狮子放回树枝上吧,外面冷,不会化得这么快。”
他嗯一声,小心翼翼把手里的雪狮子放回窗外横斜的枝干上。
夫妻两人眉眼含笑,压低声音说着幼稚的引人发笑的对话,像小孩子一样,依偎在窗前,并肩看枝头上那只雪狮子。
霍明锦抬手拢了一堆雪,捏了一只更大的雪狮子,和刚才她捏的那只并排放到一处。
两只石狮子紧靠着卧在枝头上,姿态亲密。
傅云英看了一会儿,忍不住轻笑,“明锦哥,你捏的不像狮子。”
“那像什么?”
她努力忍着不耻笑他,“像大狗。”
霍明锦挑眉,低头咬住她的唇,有力的胳膊抱起她,使劲挨着蹭。
谁让她取笑他捏的雪狮子像狗的!
眼看着两人旁若无人地嬉笑,一旁的乔嘉和其他几个护卫相顾无言,无语了一会儿,默默退下。
他们实在看不下去了!二爷和夫人相处的样子总让人起鸡皮疙瘩。
第二天,傅云英带霍明锦去一个地方。
天色阴沉,铅云密布,时不时飘下零星雪花。
在船上吃过早饭,傅云英拉着霍明锦下船,走到一间临河的铺子前。
铺子二楼挑出一幅巨大的幌子,风吹猎猎响,幌子上书几个大字:惠山泥人馆。
惠山泥人很出名,店里的泥人师傅、伙计都是常州府人。伙计说扬州这家店是后开的,他们家在常州府、苏州府虎丘也开有馆子。
“我们家捏像的泥是专门从惠山东北坡山脚下挖的黑泥,其他地方的泥不如我们惠山的泥好。”
伙计自豪道。
霍明锦走进铺子,环顾一圈,货架上摆满各式各样的泥塑,有人物,脸谱,面具,各种珍禽动物,花草树木,春牛、老虎、大阿福、寿星,有的是彩塑的,有的装饰以金银,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喜欢这个?”
他认真挑选起来。
傅云英一笑,拉住他的手,“不买这些,今天是来捏像的。”
泥人馆的泥人师傅可以照着模样现捏泥人,就和画影像留作纪念一样,捏像也是纪念的一种方式。
霍明锦想起昨天那两只雪狮子,唇角轻翘。
雪狮子终究是会融化的,泥人可以一直保存,等到两人老去、垂垂老矣的时候,可以拿出来追忆往昔。
泥人师傅看两人一个英武俊朗,高大威猛,一个温婉清丽,眉宇间英气勃勃,一看就是一对琴瑟和谐、蜜里调油的夫妇,一边捏像,一边和他们搭讪。
捏好的泥人要过几天才能拿,泥人师傅记下今天是何年何月何日,到时候要连同名姓和地点一并刻在泥人上。
三天后,乔嘉去泥人馆取回他们的泥人。
泥人师傅是家传的手艺,捏得很像。
一对泥人是照着他们的样子捏的,含笑并坐,男泥人五官深刻,肩背挺直,女泥人眉眼如画,皎若秋月。
连他们那天穿的衣裳纹样都细细描绘出来了。
霍明锦爱不释手,又找回去让泥人师傅多捏了几对。
在扬州玩了几天,雪停的时候,也要北上的傅云章、苗八斤、陈葵等人从南京找了过来,和他们汇合。
傅云章前不久奉命巡视南直隶,当地官员看过他的书,见他文风清丽淡雅,以为他是个文弱书生,阳奉阴违,很是怠慢。
他不动声色,到了南京,先和士子们应酬往来,降低官员们的戒心,暗中收集证据,等时机成熟,大刀阔斧地收拾当地贪腐官员,整顿海防。
当地官员叫苦不迭,这才知道轻看了这位书生钦差,别看他面相俊美,言语温和,动起手来,当真是雷厉风行。
刚好傅云章的几个同年是扬州府人,他到了以后,带着傅云英他们逛本地官宦人家的私人别墅轩馆,听评弹,热闹了好几天。
等所有人都到齐了,一起沿运河北上。
数日后,一行人风尘仆仆,抵达京师,傅云启亲自出城迎接,陈葵几人笑着打趣他是新郎官。
他要娶媳妇了,心里正美着,任同窗们怎么笑话都不恼。
归家后,傅四老爷笑呵呵站在门口迎他们。
因傅云启要成亲,大吴氏、三婶、卢氏都接到京里来了,傅月、傅桂的丈夫在京中任职,知道傅云英和傅云章他们今天回来,姐妹俩一大早就抱着孩子过来帮忙,两位女婿也跟了过来。
按排行,霍明锦是小女婿,但家里没人敢怠慢他。
傅四老爷搓着手请他入座,杨家两位姐夫看到他进门,立刻站起来朝他见礼,毕恭毕敬。
傅云英去内院见大吴氏她们。
多年不见,现在都知道她这些年就是那个冒充傅家孩子的“傅云”,大吴氏她们又惊又骇,和她说话的时候小心翼翼的,不敢多打量她。
她问过好就退了出来,听到身后传来傅月和傅桂的声音,停下脚步。
“英姐,你真了不起!”
傅桂几步追上她,拍拍她的肩膀。
“你姐夫的官职没你高,得听你的指派。我有你这么个好妹妹,他平时对我百依百顺,一句重话都不敢说!”
傅云英失笑,傅桂性子要强,嫁进杨家后主管中馈,不仅把杨姐夫管得服服帖帖的,连杨家妯娌都得看她的眼色行事,傅月刚好也嫁进杨家,两姐妹互相照应,在杨家没人敢欺负她们。
傅月在一旁附和了几句,回头看一眼正院的方向,柔声说:“英姐,奶奶她们没见过这样的事,想不明白,你别往心里去。我和桂姐都佩服你,以后我们的女儿长大了,也让她们和你一样读书。”
傅桂道:“对,得让她们读书!”
长廊外大雪纷飞。
傅云英微微一笑,轻轻握住傅月和傅桂的手。
她并不在乎家中女眷能不能理解她,但两个姐姐如此坚决地支持她,还是让她觉得心里热乎乎的。
……
霍明锦回京,昔日的部下结伴过来拜望他。
部下们知道他娶了大名鼎鼎的女巡抚,先是佩服,然后替他着急。
人家抚台大人饱读诗书,风度翩翩,二爷比抚台大人年长十几岁,会不会被嫌弃啊?
李昌最为关心霍明锦,搜罗了不少“宝贝”送过来,嘿嘿笑,“二爷,人家抚台大人年少,您可得好好保养体力,多学点花样和手段,才能哄住夫人……”
不等他说下去,旁边乔嘉一脚踹过来,把李昌拖走了。
李昌一脸莫名其妙,“诶!我这可是为二爷着想,抚台大人身边的同僚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啊!”
“用不着你操心。”
乔嘉冷冷道。
打发走李昌,乔嘉回到院子里,瞳孔猛地一缩。
霍明锦大马金刀地坐在堂屋大圈椅上,正大大方方翻看李昌刚刚带过来的“宝贝”。
“二爷……”
乔嘉张大嘴巴,二爷不会是被李昌那厮给刺激到了吧?
霍明锦嘴角噙笑,挥挥手,示意无妨。
……
半个月后,傅云启迎娶陈家千金。
虽然他只是个芝麻小吏,婚事办得很低调,没有太铺张,但他妹妹是闻名天下的抚台大人,妹夫是封无可封的堂堂督师,堂兄是朝堂中的后起之秀傅云章,迎亲那天,上门送贺礼的人纷至沓来,傅家门槛都快被踩踏了。
傅云英回京述职,年后还要南下,六部官员生怕和她生疏了,赶紧找机会宴请她。
她每天出门应酬,家里的事都是傅四老爷他们操办。
陈家千金名不虚传,精明能干,三朝回门后,换下新娘子装束,立刻接管家中家务,将家事打理得井井有条。
这日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在家中阁子里小聚。
寒窗倚梅,围炉煮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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