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此种种,无非是要另起一派、借西洋来垫高自己的身份和能耐。进而获得寻常手段得不到的好处,如此那些见不着洋大人的土包子们才会对他们敬畏异常。可真要那些洋玩意救不了命的时候,他们又会快速脱去西装、改穿马褂,之乎者也说的比国粹党都还溜。
当然也不是所有西化分子都是这么卑贱,有些信了基督表现的倒更像是一个西洋人。他们如洋人那样立遗嘱,在牧师神父的诵经声中离世,而后举行西洋葬礼,埋葬于洋人公墓区不为人注意的一角。对这些人,杨度是看得起的,毕竟他们心有所归,面对生死从从容容。
杨度正鄙夷孙汶喝中药时,狭窄的走道忽然开朗,一间依然挂有威廉二世画像、有些老旧的德式房间里,靠窗的床上正躺着面如槁枯的伟大革命领袖孙汶。他看见杨度笑了一下,不想这在杨度看来比哭还难看。想来人之将死,也就是这番模样了。
仿佛是和杨度身上艳红的官袍对称,孙汶的被子是灰黑色的,屋子窗子并不大,且半被窗帘遮挡,是以房间显得陈旧昏暗。当杨度走进的时候,光线照射在他鲜红的官袍上,房间里顿时亮了不少。躺着的孙汶见杨度不握手只作揖,不由强笑道:“皙子,看来你的主子对你真心不错啊!”
孙汶语带讽刺,照例杨度是要反驳的,但看在他时日无多的份上,杨度笑道:“天生总理而华夏有望,度这条忠犬做的还是值的!”
在素来注重个人人格、自由民主的革命党面前,杨度居然下贱到承认自己是一条狗,不说胡汉民和廖仲恺,即便是站在床头的宋庆琳也有些听不下去。好在这时候孙汶挥手让他们离开,只留下大儿子孙科在一边照料。孙汶知道杨度此来肯定不是叙旧那么简单,应该是带着杨锐意思来的,所以他想和杨度好好聊一聊。
在宋庆琳关上房门后,谈话正式开始。孙汶问道:“是杨竟成让你来的?”
“是。”杨度点头,“总理说逸仙的路走到头了,让我来收拾一下。”
“收拾一下?”孙汶有些气愤,他道:“这里没什么好收拾的。皙子请回吧。”
“怎么可能不要收拾?”杨度道,“有道是树长千丈、落叶归根,逸仙准备葬在德国么?”他这话说的孙汶一愣。自喻洪秀全第二的他辛亥年过南京时就说过,死后愿葬于南京紫金山。可那时候英法列强都支持他,他认为自己极有可能成为开国总统,可现在自己仅仅是一个流寇耳,杨竟成真同意他入葬紫金山?
孙汶的错愕杨度看在心里,他再道:“逸仙也不会不知道俄人素来狡诈。且他们现在属意同志社多于中华革命党。有消息称俄国人等你一到莫斯科就枪毙你,然后让剩余的人加入同志社。逸仙是一了百了,可后事总要安排吧。孙大公子、宋夫人和她的孩子,他们这一辈子总不能就这么担惊受怕的过吧?逸仙,很多事不去想还好,真去想那多的不得了,这些你都安排好了吗?”
杨度说的孙汶久久沉默,归葬、同志、妻儿,这些都是他难以割舍的;不过比这更难割舍的是未尽的革命事业,可陈英士直到现在都还不来。他不来即便让胡汉民做了总理。非粤系那些人也是不服的,革命党有非常大可能分裂……
想到革命事业很可能就此葬送,再想到杨竟成这个独裁者的算计——说是帮忙收拾后事,其实就是招安,且是一种不用任何官职只需一片葬地的招安,孙汶的血就忍不住往上涌,这让他槁枯的脸色更加灰暗,他断然道:“皙子请回吧。你帮我告诉杨竟成,独裁者历来都不得善终!”
孙汶的坚持并不出杨度意外,他道:“逸仙所托。我必然转告。只是逸仙真的还要坚持下去吗?你的革命党现在还有多少人?你走了之后又还能剩多少人?且不说杜雯之流,要知那俄国之前就有求于我国,之后更会有求于我国,到时候只要外交部一句话。他今日所资助的革命党就会像昔年日本一样,将你们礼送出境。逸仙,中国国势正蒸蒸日上,百姓安居乐业,你还要革什么命啊?
此来总理说过了,逸仙去后可葬于南京紫金山。陵墓只要不违制,怎么造都行。你麾下的这些人,没有血案的全部特赦,有血案没有苦主的也可以赦免,有血案有苦主的,也可帮忙向大理寺求情;逸仙本人的也将恢复名誉,奉为中华革命第二先行者,这已经……”
其他都还好,但‘第二先行者’一词深深刺痛着孙汶,这让他想到了杨衢云。杨衢云虽然也曾是革命者先行者,可他居然和满清当局妥协,实为该杀。
“杨皙子就不要帮你的主子说好话了。真要是国势蒸蒸日上,怎会有政变?”孙汶反驳道。“革命党是日渐衰弱,可民主自由之志永世不忘,独裁者终究被历史唾弃。连生,送客!”
父亲意志就是孙科的行动,杨度很快就被他以及胡汉民等人‘礼送出境’。
革命党本就日暮西山,孙汶一死,这些人必先内乱后鸟兽散。这是杨度的观点,不想总理居然在孙汶死前愿意给一个台阶给他下,可谓是给足了面子,只是孙汶依然冥顽不化,甚至很可能将此作为自己品行高洁的例证。这种送脸上门的事情一旦结束,杨度便毫不流恋的离开柏林前往瑞士日内瓦,那里才是他纵横开阖的舞台。
在国际联盟总部万国宫没有建成之前,国际联盟依旧在阿丽亚娜公园办公。这座二十五公顷的公园位于日内瓦东北部的莱蒙湖畔,风景秀丽,站在公园高处不但能俯览莱蒙湖,还可遥看欧洲最高的勃朗峰。此前公园为勒维利奥家族私有,后勒维利奥家族将此赠送于日内瓦市,国际联盟成立后,日内瓦市又将其赠送于国际联盟,以作为联盟总部建筑用地。不过说是建筑用地,迄今为止主楼的设计都没有定下来——这里毕竟代表着世界列国,既如此怎能用欧式风格设计?
因为美国国会反对美国加入国联,现在国际联盟的永久会员国为英、法、意、中、日、朝(朝鲜欧洲大战时也出了两个预备役师)六国,中西对半。英法意三国想将国际联盟办成欧洲联盟,为欧洲利益服务;可中日朝三国则希望将国际联盟办成真正的世界联盟,确确实实的为世界各国和人民服务,是以每件小事都会引起文化冲突。国际联盟的主楼的建筑风格是其中之一,办公语言则是其中之二,其他如联盟旗帜、标志、内部管理那就更是矛盾重重,这些东西鼓捣了近两年,才最终达成了某种程度的妥协。
杨度作为大中华国的正式代表,中华又是东亚的盟主,自然备受瞩目。来柏林前,他正在处理‘傅满洲’一案。按已故礼部文宣司司长王小霖的观点,英国小说家洛莫尔创作的‘傅满洲博士’系列小说,正在白种人心中刻画丑恶的华人形象,且逐渐深入人心。这个世上无比邪恶、无所不知的角色,刚好迎合了西方人对复兴军、对日渐崛起的中华既畏且妒的心理。
虽然以事实论,复兴军在美军大规模开赴战场前就改写了战争进程、挽救了欧洲,而中日商船队帮英法意抵挡住了德国无限制潜艇战,但战后欧洲报纸只扬颂美国远征军,频频提到它庞大的数量才是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几乎忘记了是谁拿下了凡尔登。同样的,中日商船队的作为也被舆论刻意忘记,即便是提到,报纸也更多的讨论商船队挣了多少钱,完全忘记战时物资和军队很大程度靠商船队维系。
昔日的功绩选择性淡忘,而面对越来越多、件件精美的中国商品,则让越来越多的欧洲厂商开始警惕。比如那种卖到惊人的十先令一双,号称‘比蜘蛛丝还细,比钢铁还硬’的中国水晶袜,使每一个女人趋之若鹜。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抱怨钱都让中国人赚走了,同时越来越多人认为,中国之所以能在某些产品上超过欧洲,那是因为中国确实存在‘傅满洲博士’,只是这个无比狡诈邪恶的人已经改换了身份,隐藏在中华皇家科学院里,正在为中国征服世界而发明千奇百怪的东西,并很快会掀起一场科学革命。
想到那恶心的傅满洲,驱车赶往国际联盟总部的杨度就很是不快。虽然国际联盟明文规定过各国之间不得互相歧视,也不得纵容民间诋毁他国,但英国代表则认为这是小说家的自由创作,应当受到法律保护,且傅满洲博士是英中混血,真有歧视,也并不仅仅针对中国一方。
代表和代表的沟通无效,既如此,要想解决就只能交由国际法庭裁决,可这样做就等于将此事公开化,到此不管裁决结果如何,都会引起西方对中国的恶感以及国内对西方的抗议,这是中日朝三方都不愿意看到的。因为此事说起来不仅仅是傅满洲,其本质还是以前德皇威廉二世极力鼓吹的黄祸论,傅满洲所代表的其实是学习和掌握了西方科技和文明的黄祸。
汽车驶入郁郁葱葱的阿丽亚娜公园,在一栋充满苏州园林韵味的建筑前停下,这是中国自建的办事处,杨度就在这里办公。不过他还没进办公室,秘书就通报有故友来访,细问来人却是护宪党的汤化龙,杨度不得不暗忖:汤化龙怎么来找自己,难道他们也想招安?(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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