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四的时候,整个北方转了一圈的朱建德才从西安沿着驿道到了仪陇县城,不过他没有进城,绕过县城再走一段才在镇上歇息,第二天天不亮就起身,行往四十多公里外的家。可就在他走到离家五公里的马鞍场商镇时,居然有人认出了他,于是,全商镇的人都围了过来。
台湾在哪没人知道,可朱建德却带着大军把台湾从东洋人手里抢了回来,一些没有见过朱建德的乡亲还以为他身高八尺,面如张飞,且这么一个大官回乡,总会有大官的排场,不想他就这么一个人、一个包、小半个麻袋回乡了,不说鸣锣开道,连个亲兵都没有。
一个常被朱建德叫公公的老者急切的扶着他的手道:“狗娃儿,莫不是被奸臣陷害了?”
“公公,没有的事情。”朱建德终于明白这些人担心什么了,他只得用他们听得懂的语言说道:“是皇上准了假,让我回家四个月孝敬父母,四个月还要回军里。”
“好!好!那就好!”老太公牙齿漏着风,脸终于笑皱成了一团,他眼睛也是笑的,再道:“那你杀洋鬼子的亲兵呢,怎么不带回来啊?”
“我的亲兵……”朱建德再次摇头,他无法向他们解释复兴军纪律,只道:“亲兵我让他们回家过年了,带回来怕扰着大伙。”
“好!好!那就好!”老太公忙对围着的男女老幼道:“你们还不给大人磕头……”
马鞍场一个月两次集,本想再此给家人买些礼物,不料却是这么个场面,朱建德忙的拦住要跪下磕头的大伙,把老太公抚回宅子后便径直回家了。近乡情怯,还没有到大湾的时候。他就跑到那条没结透冰的小溪旁,打开冰面弄了些水洗了一把脸,又把靴子上的雪泥清理了干净。而后是作训服,还有整个军用背包以及那半袋椰子。
完全确定自己符合军人仪范后。他才再背起包前行。远远的,过了小时候常呆的卧狗山,他便看见了东面自己家的房子——和以前很不同的是,那干打垒的外墙现在居然包了一层青砖,院墙也重现砌过了一次,上面虽然盖的是稻草,但却是新的;还有原来盖稻草的厢房,现在也换上了和正房一样的土瓦;院门也变了。那扇老旧的木门换了一扇对开的大木门;而家里人,怕是早就收到了消息,正穿着新衣裳在院门口排成两行等他。
猛然间,朱建德回家的喜悦顿时消散的无影无踪,他想起七年前自己从成都回家的那一幕:因为他中了秀才,因为他变做了上等人,所以家里人在他回家的时候,也是这么穿上最好的衣服,排成两行等着他,还向他低头执礼。甚至连养他的伯父都不敢把他当儿子看待,下人般的欠着身,请他坐在奶奶常坐的位置。并且他也和全家人一样,用最客套最恭敬的词句——穷人惯于应付有钱有势人的词句——来和他谈话,他住的屋子是最干净的,饭菜是专门的,还特意给他点起一盏菜油灯……
八年前的记忆瞬间充满了朱建德的脑海,那一次他是羞愧的,因为他求学花光了家里的钱,毕业后只是在县城做一个体育老师,但即便是那样。他还是为家人这样的举止感到气愤;现在,他满以为自己的出息能让当初得知他只是一个体育老师。哭的双眼红肿的母亲欣慰时,他们又和上次一样。以对待大人的礼仪来接待他,这让他无法接受,即使是在部队,那些士兵也是把他看作兄弟而不是长官。
隔着不长的田坎,看着站在院门口排成两队露出骄傲欣喜神色的家人,朱建德突然止步,然后坐在田坎上——他不想以大人的身份回家,他永远是他们的儿子。
做了大官的儿子不进家门,还忽然在离家百米不到的田坎上坐下了,院门口的人心顿时提了起来,诸人正惊异间,全家的家长朱世连道:“哎!玉阶不喜欢这样,你们都进去吧。”
“那……”朱世林很是不安,他虽是生父,但脾气不好的他并不得朱建德的喜欢,而且现在儿子已经过继给了没有生养的大哥。
“我会过去劝他的。”朱世连苦笑道,这场迎接和数年前一样也是他组织的。不同的是,那一回是玉阶骗了大家,让大家以为他能做官而不是去当体育老师,这一次他确是实实在在做了大官了——以玉阶每个月汇回来的三十两银子,朱世连就曾专门找人打听过,知道这是比知府都要高的官奉。知府是五品官,那么玉阶的官阶一定是四品或者从四品了。
“玉阶,回去吧。”待家人退进院子,朱世连走到朱建德的身侧,本想行礼但怕他生气又是不敢,只能是出声相劝。
“好。”朱建德看着家人退回了院子,心情忽然好了些。他把烟掐灭,起身后却是让朱世连先走,朱世连见他执意要这样,只能先走。为了免去刚才的那一段的尴尬,朱世连唠叨道:“代历被县城里头的拥军办叫去了,说是要迎你,你没有碰到他们吗?”
“拥军办?”朱建德走在朱世连的后头,看着他佝偻的背、斑白的鬓,不由心疼,并深为自己刚才的举动后悔。他这边愣神,知道他没回过家不清楚情况的朱世连道,“是县衙下面的衙门,说是专门照顾军属、烈属的,年节都会带几斤猪肉、半匹布什么的,上门来慰问。”
“哦。”朱建德那年是直接从云南赴江西,根本没回家。他听到猪肉和布匹有些吃惊,想到自己的官职,他道:“是大家都有吗?”
“是,只要是当兵的都有。要是烈属东西还更多,听说一年还有……”朱世连忽然想到自己提烈属实在是不吉利,马上改口道:“代历现在也在乡里当了官,他和县衙里的老爷们熟悉,拥军办的老爷也知道你要回来。就请他一起去迎你了。”
代历是大哥,朱建德是三弟,在上面还有一个姐姐。当年上私塾的时候。代历比二哥代奋聪明,不过他年龄太大。家里又穷,读书没多久就回去务农了。没想到大哥还能在乡里当官,朱建德笑道:“大哥字怕认不全吧?县衙是不是优待军属才……”
“他在农会里头认了字,加上有底子,比其他人要好,他是拥军办推荐过去的,”朱世连进了院门又反身招呼着朱建德进门,还想帮他提那个麻袋。却被朱建德拦住了。“乡里的官那些城里的读书人干不了,代历聪明,地方又熟悉,考试之后就被选上了。”他说道这忍不住笑,无比喜悦道,“还是新皇帝好,你们兄弟俩都有出息。”
养父的喜悦朱建德能感受到,他在院内全家人的注目下把他扶了入正房,和上一次不同,他没有坐在八仙桌的最上席。而是坐在下席。奶奶、母亲,还有姐姐、妹妹还有侄女,除了奶奶坐在八仙桌的上席外。其他女人都站在最外圈,却全是欢喜的看着他,眼睛里满是骄傲;而父亲,叔叔,二哥、弟弟还有侄子们,看着他高兴却又有些敬畏。大家认不出军衔,都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称呼他,是应该叫大人,还是应该叫将军……。于是正房里莫名的沉默了。
“我…”朱建德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但刚说一个‘我’。家人全都凝神听着,他只有接着道:“我……在马鞍场本来想给家里买些东西。可人太多了,我什么也没买着。”
“扑哧”一声,一个刚才就在马鞍场看着他被诸人围着的侄子忍不住笑了出来,他起先也以为朱建德被朝廷贬官了,后来才知道是皇上准假回家孝敬父母,所以就急急忙忙跑回家通知大人们,一干人便说着笑着把整个家都收拾了一遍。现在他听朱建德提马鞍场,想到那时的场景,又忍不住笑了。
“没规矩!”一句小小的喝声,把小孩子给吓着了,这是朱建德的一个叔叔。
“喝茶,喝茶。”家长朱世连见朱建德是个闷葫芦,只好主动招呼他喝茶,趁着功夫他才想到话题寒暄过来,“玉阶这次在家待到什么时候?”
“有四个半月假,”朱建德道,“从十一月初九开始算,要在二月二十四那一天回去。”他说完又想起坐火车做错路那事,惭愧道:“本来是可以早回来的,但回来的时候因为一个同僚,去了一次山东,再又做错车去了京城……”
山东不是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的,但京城大家都是知道的,他这么一说原本对他敬畏的目光更加敬畏。不过朱建德没有发现,外面便有几个声音喊过来:“玉阶…玉阶兄……”
朱建德听出是大哥的声音,还有以前县城新学堂同事刘寿川的声音,他立即起身走出正房。院子外的田坎上,朱代历、刘寿川、还有两个身着军装的军人以及两个挑夫正朝院门而来。朱代历是一身九品官袍,顾盼生辉,腿脚干练的很;而一袭锦布长袄的刘寿川脸上团团圆圆,骑在一匹驴子上,明显是胖了,最后面那两个军人,身着尉官礼服的那个右手是残的,而另外一个则是列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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