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正门,前面便是一个院子,院子不大,但布置还算不错,一花一草,一石一树都动了些心思,显得错落有致,让人心生好感,若是搁在往日,杨峥少不了要欣赏一番,但今日着实没这个心思,二来院子里还有比美景更吸引人的东西——书本。莫名其妙来这个时代后,杨峥也算是做了十几年的官儿,平日里出入的也多是王侯公顷,达官贵人的庭院,要说书本还真是看到了不少,可大多数都是整整齐齐的被摆在书架上,给人的感觉也是美的享受,但细细回味一番,那些书本是不真实的,一本书是用来做学问的,用来品读的,而不是用来的装饰的,所以做了十几年的官儿,什么都羡慕唯独不羡慕书架,可眼前的感觉却大不相同,首先这些书本不是放在书架上的,而是密密麻麻的放在了院子的书桌上,你若细心看发现许多的书其实都被笔端写过,有的甚至写了好几遍,一看就是这些书是被人看过,看得还十分认真,而这个人无疑是杨荣了,以杨荣太子少傅、谨身殿大学士兼工部尚书的头衔,平日里该是忙成了一团浆糊才是,哪有功夫来看书做学问,可看到地面上的书中笔记,却又是实实在在出在他的手笔,不免让人生出几分感慨来,杨峥想起自己数十年来,不用说四书五经,便是三字经也不曾诵读过,前些时日咬牙读了几遍《论语》还是被女儿一连串的问题给难住了,为了维持父亲的脸面,杨大人才一脸不愿意的去翻阅了《论语》,比起人家来自己可算是懒惰不堪了,心头好奇,忍不住弯腰拿起了一本《论语》,这本与《大学》、《中庸》、《孟子》并称“四书”,与《诗》、《书》、《礼》、《易》、《春秋》等“五经”圣人之言前前后后不过二十篇,言行并不多是四书五经里薄的一本,可杨峥拿在手里的《论语》凭感觉足足厚了几倍还不止,前世的时候杨峥就听人说过,真正有大学问的人读书是有两个过程的,即“由薄到厚”和“由厚到薄”的过程.“由薄到厚”是学习、接受的过程,“由厚到薄”是消化、提炼的过程.他们读一本书,厚厚的一本,加上自己的注解,就愈读愈厚,因此所知道的东西也就“由薄到厚”了.但是,这个过程主要是个接受和记忆的过程,“学”并不到此为止,“懂”并不到此为透.要真正学会学懂还必须经过“由厚到薄”的过程,即把那些学到的东西,经过咀嚼、消化,融会贯通,提炼出关键性的问题来.当他们把书中的内容和精神做到了深入钻研,透彻了解,掌握了要点和关键,这个时候书本就变薄了,直到最后把书中的所学的东西做到懂,彻底懂变成了自己的学问,这个时候书本与他们而言毫无用处,很明显杨荣平日里就是这么看书的,随手翻了几页,书本上的各种注解、典故出在哪里、甚至书中语句孔子何时所说都做到了详细的归纳,最让杨峥感到惊讶的无疑是来自最后的书页,几张空白的纸张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考证,如他认为《论语》前后十篇在文体和称谓上存在差异,前十篇记孔子答定公、哀公之问,皆变文称“孔子对曰”,以表示尊君。答大夫之问则称“子曰”,表示有别于君,“以辨上下而定民志”。而后十篇中的《先进》、《颜渊》等篇,答大夫之问也皆作“孔子对曰”,故怀疑“前十篇皆有子、曾子门人所记,去圣未远,礼制方明;后十篇则后人所续记,其时卿位益尊,卿权益重,盖有习于当世所称而未尝详考其体例者,故不能无异同也”。又如,前十篇中孔子一般称“子”不称“孔子”,门人问学也不作“问于孔子”。而后十篇中的《季氏》、《微子》多称孔子,《阳货》篇子张问仁,《尧曰》篇子张问政,皆称“问于孔子”,与《论语》其他篇不同,“其非孔氏遗书明甚,盖皆后人采之他书者”。也就是说他通过比较与考究认为这些断片的篇章绝不是一个人的手笔。《论语》一书,篇幅不多,却出现了不少次的重复的章节。其中有字句完全相同的,如“巧言令色鲜矣仁”一章,先见于《学而篇第一》,又重出于《阳货篇第十七》;“博学于文”一章,先见于《雍也篇第六》,又重出于《颜渊篇第十二》。又有基本上是重复只是详略不同的,如“君子不重”章,《学而篇第一》多出十一字,《子罕篇第九》只载“主忠信”以下的十四个字;“父在观其志”章,《学而篇第一》多出十字,《里仁篇第四》只载“三年”以下的十二字。还有一个意思,却有各种记载的,如《里仁篇第四》说:“不患莫己知,求可为也。”《宪问篇第十四》又说:“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卫灵公篇第十五》又说:“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如果加上《学而篇第一》的“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便是重复四次。这种现象只能作一个合理的推论:孔子的言论,当时弟子各有记载,后来才汇集成书。所以《论语》一书绝不能看成某一个人的著作。他的结论是儒家学子除了师承之外亦有掌门人之意。除了孔子,有子,曾子,冉子、闵子亦称子,冉子、闵子早逝,故师承的儒家掌门,只能是曾参,故代有子者只剩曾子有可能。颜回,虽然被尊奉,但由于早死,没来得及收徒,不是弟子记载,故不称子,可能是家人所记。原宪,膝雕开,虽然收徒,世称子思子,膝雕子,但论语所记,亦不是弟子记载,故亦不称子,多半是师兄弟偶而提及。这一番结论可算是杨峥震撼了一把,但凡读书人那个不是把《论语》当做了孔夫子的著述,即便是他这个拥有二十一世纪意识的现代人也是这么认为的,偏偏眼前的这个古人却提出了质疑,还认认真真的考据了一番,以此足以看出杨荣平日里读书做学问的态度。
就在杨峥感慨的时候,杨荣已开口说话了:“老夫还担心今日落魄了,你这个大明最具有权势的尚书郎便懒得来府上叨唠了。”
杨峥恭恭敬敬的将手中的书本放回原处,先拱手行了一礼道:“大人说的哪里话,我杨峥再不知好歹,也知道这些年没有大人的照拂,我根本就做不了兵部尚书,不要说今日大人的官职还在,就算不在了,来府上走走那也是应该的不是么?“
杨荣苦笑了声,道:“难得你还点良心,比起那些平日里备受老夫照拂的门生故吏可强多了。”
杨峥这才注意到往日门庭若市的杨家府邸今日似变得冷清了许多,显然往日那帮趋炎附势的门生故吏,一听自家老师的状况,不知是出于王振的威严,还是为了自己的前途,在自己老师落魄的时候,选择了退缩,甚至是落寞。这样的情景的确让人感慨,可身在官场这样的景象早已心知肚明,官场最好的友情也抵不过头顶上的乌纱帽来得实在。
“那帮没心没肺的混蛋大人为他们感怀做什么,所谓疾风知劲草,日久见人心,这样岂不是更好?”杨峥安慰道
杨荣微微一愕忽的哈哈一阵大笑,道:“你说的是,冷暖俗情谙世路,是非闲论任交亲。老夫做了一辈子官、看了一辈子书,竟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惭愧,惭愧啊。”
杨峥道:“大人哪里是不明白,分明是不想明白。”
杨荣到也没否认,颔了颔首道:“等你到了老夫这个年纪就知道被人遗忘是什么滋味了,这倒不是说老夫贪婪这些东西,只是这人老了就怕寂寞,难免总会怀念往日的荣耀。”
杨峥理解地点了点头,身居高位退下来人生巨大的落差不是什么人都能适应的,杨峥自问真到了那一日,或许还不如杨荣。
两人站在院子里说了一会儿话,杨荣看了一眼四周,道:“要离京了三十几年琐碎之物还真不少,这院子都快装不下了,看,连个落座的地方都没有,咱们还是进屋说话吧。”说完也不等杨峥答应,率先转身走入了房舍。
杨峥忙跟了上去,相较外面的院子,里面竟也没大多少,书架比起外面还要多一些,最瞩目的要算前朝史学家郑樵所著的《通志》及二十一史之类大部书,案头环列,连盈数十架。让人羡慕,除此之外便没有更多的装饰便是桌椅家具也是时下最普通不过了,实在让人不相信眼前的房舍就是堂堂大明太师、大学士的府邸。
见杨峥四处打量,杨荣淡淡一笑,道:“是不是有些失望了。”
杨峥道颔了颔首道:“失望倒是其次,更多的惊讶,大人乃当朝一品,按照我大明的俸禄,大人明面上的俸禄该是禄米1000石,俸钞300贯,搁在前朝这点俸禄的确不算什么,可放在本朝尚算高了,在天下脚下置办一栋像样的房舍怕也不是一件难事,卑职不明白大人为何如此寒酸?”
杨荣哈哈一阵大笑,道:“问老夫这个问题的可不光是你,我的门生故吏也没少问,老夫往日不屑于作答,也懒得去理会,旁人还以为老夫是刻意低调,博取清正廉洁之名……?”
“他们这么想可就错了,大人少年进士及第,授翰林编修。明成祖朱棣即位后,受其赏识,得以入阁,累迁至文渊阁大学士、翰林侍读,任首辅名动天下,仁宗继皇位后,大人因功升任太常寺卿,授职嘉议大夫,仍兼两职学士。一月后,晋升为太子少傅、资善大夫、谨身殿大学士兼工部尚书,并食三禄,声名之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说大人爱慕美色,恋战权势我信,要说大人博取清正廉洁之名那就是太过有眼无珠了,名声与大人而言来得太过容易,太过长久,却是大人最不看重的东西,既不看重何来博取之说。”
杨荣哈哈大笑道:“还是小兄弟了解老夫,你说的没错,老夫少年成名,无论是官场,还是战场、文场老夫从没失意过,名声这东西老夫信手拈来,着实看不起,依着老夫的性子断然没有博取名声一说,可老夫的的确确过着清贫的日子,非是老夫有意如此,实乃无奈之举,世人都知老夫谋而能断,老成持重,尤其擅长谋划边防事务,曾五次扈从出塞。被成祖誉为岁寒松柏,可世人又有几人知道,那些边疆的将士许多都是老夫的同窗好友,他们有的追随老夫战死沙场,有的年老体衰留下的孤儿寡母无人照料,朝廷的那份抚恤经过官员的层层剥扣,能到他们手中的又有多少,老夫总不能看着他们为朝廷流了血,妻儿老小去无人理会,每年少不了要给点银子,可朝廷与鞑子年年厮杀,死的人越来越多,老夫的那点俸禄就不够用了,起先老夫倒也能恪守太祖的规矩,可老夫见不得那些孤儿寡母可怜的眼神,为了他们老夫只能抛开太祖的规矩收了一些官员的惠赠……?”
杨峥感慨道:“此事大人不说,谁又能知道这些呢?”
杨荣正色道:“老夫做事但求无愧,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关系呢?官场四十年老夫很早就看透了,置身与官场个人名节和建功立业,就像鱼与熊掌。是很难兼得的,既选了鱼就不该要拿熊掌,说起来老夫算是幸运了,只不过是住了几年破旧的房舍便能保将士妻儿老小吃喝无忧,算起来老夫还是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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