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北部有一座小型浮空艇起降场,专供区域住户使用。
中午时分,临江王的舰队降落。
作为重镇藩王中的第一人,他可带入帝都的轻装编队是一千九百人,甚至超过天王仪卫。不过眼前的人数并不满员,大概只有一半左右。显然这位年少之时肆意张扬的宗王,如今已被岁月打磨得内敛。
即使仅数百人规模,对这座起降场也颇有压力。战舰只能轮流降落把人放下,列队的仪卫们将整个场地挤得满满的。
没有人注意到,原先在地面等着迎接的一队随扈中,有一个上了旗舰没有下来。
等所有仪卫和统领全都整队完毕后,穿着宗王大礼服的临江王走下舷梯,直接坐进加长越野车中,队伍立刻开拔。
起降场上的战舰陆续升空,舰队不能留在帝都里,他们已在城外申请了地方扎营,那里还会进驻临江王的另外一半仪卫。
当所有战舰都拔升到一定高度,开始集体向西转向,只有旗舰在继续爬升,直到进入外虚空,然后开始做定点环飞运动。
旗舰的主舱室里,皓帝和临江王对面而坐。两人中间的桌子上,除了茶具之外,堆了不少文件图册之类的东西。从规制看,一部分应该是皓帝带来的,另一部分则是临江王带来的。
临江王在看一本奏折,封皮样式应是出自内阁军部,他很没耐心地一目十行,匆匆翻到最后一页,随手往桌上一扔。
皓帝比他神态悠闲,捧着一个薄胎瓷的杯子,目光落在杯中碧青茶色上,像是在纯然享受佳茗。
临江王道:“祖王一支族人都处理完了?”
皓帝道:“祖王的孙辈以下,全部自宗室玉册除名,姓氏由他们自改。封地也已换出皇家保留领地之外,迁居的事,大概还需要一年吧。”
长生王当初虽然差点让帝国崩溃,但今天听说他整支后人被逐出宗谱,临江王仍不禁有休戚之感。他沉默一会儿,叹了口气,终究没说什么。
临江王将目光落到他先前看的那封奏折上,道:“军部那地方,现在已经变成大杂烩了,什么人都能来插一手。当年祖王在的时候,麻烦是麻烦,可几个山头总有脉络可寻,也没乱成这个样子!你把军部收入内阁,现在看来,不见其利,反见其害。”
皓帝淡淡道:“以当年太祖武帝的威望,也没把军部变成一言堂。帝国世家自治,诸帅坐镇战区,协调战事的军部是整个帝国唯一跨战区、跨封地平衡资源的部门,从设立之日起,就是一个是非之地、博弈之所。”
“如今几位天王至少面上是都不干政的,文臣之中则是历来无人能镇住武将。祖王事后,朝务调整,各大势力的原同盟被打破,新同盟尚未形成,几大山头分裂成了诸多小山头,乱一些也很正常。”
临江王皱了皱眉,军部是帝室、门阀、世家、军团的角力之地,当初林熙棠以元帅之位兼领文官之首,都不过在里面只占了三分天下。
原本长生王陨落后,军部被降格并入内阁,若太宰一位由林熙棠担任,那还有控制住事态的可能。如今不要说太宰之位空悬,就连那位新上任的缩水右相要坐稳自己的位置,都还需要一段时间。
帝国这样的庞然大物,就像一架有超过千枚部件的精密仪器,几个零件的损坏还能快速修补。可像天王叛乱这种犹如抽掉主轴之一的大震动,虽然还不至于整体崩溃,但修复工作相当于局部重造,哪有那么容易?
临江王抓起茶杯喝了一口,想想那些破事就有点起火,然后他想起一人,就是此次前往封地宣召他的帝国特使方青空。
“方青空呢?我记得他此前即是监察司右使,提个一级任内阁首席大臣,虽说资历浅了点,但也不是不可以。”
“方青空原本就是替林师掌管战略情报的,现在那块还在他手上。”说着,皓帝顿了顿,笑笑道:“他已向我请辞,要求回北府军团去。”
临江王吃了一惊,“北府军团出了什么问题?”
皓帝道:“军团本身倒没什么问题。方青空只是打算从北府那边改回他原来的军籍和名字林无。”
北府军团目前在编制上已是国公私军,不过因为异兽军团入侵的缘故,被留在了西陆协防。林家又一直没有合适人选接手,手续就始终没办完。然而让林家那些普遍才十级出头的战将去领一支精英军团,也着实太难为人了。
因早年之事,临江王对方青空的来历比旁人知道得略多。这人出身军中刺杀营,原是一个没有来历的死士,硬生生从黑暗中走到阳光下。只是这样的履历,在加入文官系统的时候,免不了需要改头换面一番。
以方青空如今神将修为,从北府军团恢复军籍的话,任军团长都是低就,至少要给个战区副帅。但是林熙棠在西陆上的战区被出自赵阀的元帅接过去了,这两拨人可不好放在一起。
临江王还在思索此事背后的意思,皓帝又道:“我已经答应他了,他手上的战略情报部门今后就全交给你。”
临江王脸色黑了黑,别以为如此权力是好事,帝国最高层次的战略情报是核心要害,也是沉甸甸的责任。
不过临江王也很清楚皓帝为何要将这个部门给他,皇家天机院有备战略咨询的功能,一定是需要战略情报来相互验证的,现在李后掌了天机院,临江王作为监国,要能控得住情报才可不受掣肘。
只不过临江王来前并没想到皓帝会放权得如此彻底。
临江王忍不住刺皓帝道:“早知道你这么大方,我应该多带点人手过来的。”
皓帝若无其事地道:“啊,王叔最好将长史府全部调过来。”他为表示自己并非在说反话,很诚恳地补了一句,“人手是真的不够。”
临江王顿时有些气不顺,指指刚才看的奏折,道:“既然现在情报还在方青空手中,那这个关于林公的谣言究竟怎么一回事?才几天功夫,传得我都听说了。”
皓帝淡淡道:“那个呀,起源地是西陆叛乱行省幽南,然后两天就到了帝都,至于桥嘛,其一是折桂殿。”
临江王眼神一沉,“又是赵阀!他们还有完没完?!”
皓帝指了指桌上的一摞资料,道:“王叔尽快熟悉朝务吧,我想近期就去西陆走走。”
临江王已听方青空通报过天王会议和帝国大事,可现在看着面前一大堆资料,即使里面有部分已经看过,仍然露出有点牙疼的神色。
他突然想到一事,“储位呢?”
皓帝轻描淡写地道:“朕若一直活着,自是不需要储君。”
皓帝已是天王,只要不陨落,只要他愿意,都可以从重孙辈里挑储君。可是,上了战场,任你何等尊贵强大,谁敢说自己一定能活着回来?皓帝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他将一切细节都安排好了,怎会唯独忘记这个?
临江王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坐直身体,盯着皓帝,道:“储位可是帝国根本。”
皓帝缓缓道:“不,王叔,储位对帝国并不重要。”
临江王细细品味这句话,神色愈发凝重,片刻后,他方才沉声道:“天王们怎么说?”
皓帝微微一笑道:“帝室不问世家内政,世家也不管帝室家务。天王们能有什么意见?”
“可两位叔祖王不是帝室……”临江王突然收声,皱眉看着皓帝。
皓帝淡淡道:“如今的宗室和世家有区别吗?青阳张氏和昊北张氏同源同姓张,帝室和宗室同源同姓姬,如此而已。”
临江王一时无言以对,千年以降,门阀世家多多少少都有分宗之事,姬姓没有。
可实际上,姬氏千年传承的方式和其他世族没有什么两样,盘根错节的联姻和由此带来的盟约,帝王一系与宗室的关系不见得比世族的嫡系和旁系更近。
姬氏尚存一主十六支,其中十五支世系全部换过主宗,在长生王后人被逐出姬氏后,真正没有间断过传承的帝血只剩下先肃帝这一脉。
事实上,临江王自家知自家事,他母亲是公主之女,曾祖母是宗室女,身上也有太多世家烙印。早年他一度成为林熙棠政敌中的旗帜性人物,其道理和张伯谦如今的门阀领袖身份是一样的。
而临江王和张伯谦还不一样,并没有他那独特的身份和地位,也没有他横冲直撞、肆无忌惮的大气魄,所以当年也只能自请远镇边疆。
沉默许久之后,临江王道:“浮陆之战,我记得你有五名皇子出征,一死两废两伤,而且最后的阵亡名单上,还多了一名皇女。”
皓帝静静捧茶,面上眼中没有丝毫波澜。
临江王继续道:“若你有什么闪失,皇后名下子女又全都被排除在大位之外,最后继位的,很大可能是赵妃之子,这样真的好吗?”
皓帝后宫中就没有出身低于世家的妃嫔,在他一视同仁的情况下,皇子皇女的地位只来自个人天赋和身后的母族。
如果皓帝没有立储就陨落,那么毫无疑问大位会变成门阀世家的角逐场,背靠赵阀的赵妃是胜出可能性最大的一个。但是在帝王意志缺位的情况下,皇子们自然就变成了世家代言人。而赵妃的脾性,不说也罢。
皓帝却反问道:“有哪里不好吗?”
临江王被这一句话堵得有点语塞,道:“如果真到了那个地步,赵阀自己内部恐怕就要先乱上一乱了吧……”
皓帝笑了笑,道:“该给赵阀的,朕可从来没有少过他们的。哪怕威远公不能扬名,爵位和战功也都归于赵阀,当然他们族内怎么分配,朕就管不了了。至于天勋刻名,朕也不知道军部为何会送那样一份报告给张王,他亲笔批了字,就连老王爷们都不愿管呢。不过燕云赵氏在天勋榜上不缺名字,想来也不介意少上个把。”
临江王忍不住苦笑,任何家族都不是铁板一块,血亲和姻亲哪个更重要,简直就像是母亲和妻子要帮哪一边般无解。更不要说四代以上同堂,直系儿孙站出来不下百人,栽培谁?打压谁?长辈们但凡能做到按家规行事,不过多插手,就已是公正。
以赵阀而言,如今声势已压过了张阀,就差一个天王。然而赵阀自这一任阀主脱离原有的继承秩序,由承恩公坐上主位后,内部就已失衡。在这关头上,再给赵阀砸个帝位下去,看似鲜花着锦,实则是烈火烹油。
临江王叹道:“你还真是讨厌赵阀。”
皓帝淡淡道:“赵阀也讨厌我啊,讨厌我没关系,讨厌老师是个什么道理?况且,就算朕是帝王,也不能克扣赵阀军功,冷淡赵家女儿,苛待赵家的皇子外孙吧?朕又不想削藩,为什么要压制他们?”
临江王哑口无言,赵阀和皓帝的恩怨完全是一笔糊涂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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